青叶庄202室那扇用纸板和胶带勉强糊住的拉门,在修平身后轻轻合拢,发出疲惫的“嘎吱”声。房间里残留的泡面味、霉味和那股若有似无的冰冷气息,被短暂地隔绝开来。走廊里老木头和灰尘的气息涌入鼻腔,带着一丝陈旧但相对“干净”的味道。
修平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把脑子里那些混乱的碎片——“容器”、“源点”、父亲疲惫狂热的脸、巨大鸟笼的轮廓、还有那双憎恨的眼睛——都暂时压下去。手臂内侧那块冰冷的“鹅卵石”依旧清晰,但此刻,一种更现实、更紧迫的压力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胃。
是那张水电催缴通知单上刺眼的红色数字。还有房租。还有…泡面也快吃完了。
“くそ…” (该死…) 他低声咒骂,抓了抓油腻的头发。逃避没用,美咲的关心也填不饱肚子。他需要钱。现在。而钱的唯一来源,就是那家24小时营业、永远弥漫着关东煮和廉价咖啡混合气味的“Sunshine mart”。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下楼,老旧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推开公寓楼那扇吱呀作响的锈铁门,午后黏糊糊的闷热空气立刻裹了上来,像一块湿热的抹布捂住了口鼻。天空是浑浊的灰白色,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闷死在里面。街道两旁的房屋低矮陈旧,墙皮剥落,电线杆上缠绕着杂乱的电线,几只无精打采的麻雀在上面跳来跳去。
这就是他生活的半径。从青叶庄到Sunshine mart,两点一线,日复一日。没有波澜,没有希望,只有生存本身沉重的呼吸。
十几分钟后,Sunshine mart那熟悉的、蓝底白字的招牌出现在眼前。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贴着打折促销的海报,色彩鲜艳得刺眼。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冷气混合着熟食、炸物、消毒水和无数种廉价香精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这味道他闻了两年,早已刻进骨子里,带着一种麻木的亲切感。
“高木!你他妈还知道来?!” 一个粗哑、带着浓重烟嗓的咆哮声立刻砸了过来。店长佐藤那张油光发亮、如同发酵面团般的胖脸出现在收银台后面,细小的眼睛里喷着怒火。“看看现在几点了?!下午班是两点!两点!不是两点十五!你以为你是来度假的吗?!”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修平脸上。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胃里一阵翻搅。手臂内侧的冰冷异物感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咆哮而微微悸动了一下,带来一丝尖锐的不适。
“すみません…电车が…” (对不起…电车…) 修平习惯性地低下头,声音干涩地准备搬出那个用了无数次的“电车晚点”借口。他不敢看店长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少他妈给我来这套!” 佐藤粗暴地打断他,肥厚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收银台上,震得旁边的口香糖架都晃了晃。“迟到就是迟到!扣钱!今天工资扣五百!” 他恶狠狠地瞪着修平,“还不滚去后面换衣服?!等着我请你吗?!货架空了!冰柜要补!垃圾还没倒!磨磨蹭蹭的废物!”
一连串的咆哮如同冰雹般砸下。修平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混杂着屈辱、愤怒和深深无力的浊气堵在胸口。他想反驳,想一拳砸在那张油脸上,但最终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手臂深处的冰冷印记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懦弱。
“…はい。” (是。)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低着头,像一条被踢了一脚的丧家犬,快步走向狭小、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员工休息室。
换上那件洗得发白、带着一股廉价洗涤剂味道的蓝色工服,修平感觉自己被一层名为“便利店店员”的、令人窒息的壳紧紧包裹住了。他推起沉重的补货车,走向冷饮区。冰柜的冷气扑面而来,冻得他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臂内侧的“鹅卵石”位置更是传来一阵清晰的冰冷刺痛感。
“妈的…” 他低声咒骂,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这无处不在的、该死的异物感。他粗暴地把一摞摞冰凉的罐装咖啡、茶饮塞进空荡的货架缝隙里,动作机械而麻木。金属罐碰撞发出清脆的噪音,在他空洞的脑子里回响。
“容器”…“源点”…父亲的脸…
“共生节点”…“清除”…
水电费…房租…扣掉的五百块…
美咲担忧的眼神…小夜死寂的背影…
这些念头像一群嗡嗡乱飞的苍蝇,在他疲惫的神经上疯狂踩踏。他用力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些东西甩出去,却只感到一阵眩晕。手臂内侧的冰冷感似乎又加重了一分。
时间在补货、理货、擦拭货架、应付顾客(“这个便当加热一下”、“有零钱吗?没有?真麻烦!”)、以及店长时不时的咆哮(“高木!发什么呆!那边的薯片倒了没看见吗?!”)中缓慢而粘稠地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灰白变成了浑浊的深蓝,路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晚高峰的人流涌了进来又散去。空气里混杂着各种便当、炸鸡、关东煮的油腻香气,还有下班族身上的汗味和疲惫感。
“高木!七点了!你的‘晚饭’时间!” 佐藤叼着烟,不耐烦地冲他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
修平麻木地走到便当区。冷藏柜里琳琅满目,色彩鲜艳的包装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虚假。他扫了一眼价格标签,最终拿起一份最便宜的、标签都有些卷边的“特惠炸鸡排便当”——280円。这是他能用员工折扣买到的最廉价的热食。
他撕开保鲜膜,把便当放进微波炉。设定时间,按下按钮。微波炉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里面的转盘开始缓慢地转动。惨白的光透过玻璃门照射出来,映在修平毫无表情的脸上。
他靠在冰冷的金属柜台上,等待着。手臂内侧的冰冷异物感,在微波炉单调的嗡鸣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沾着灰尘和冰柜水汽的左手。这双手,此刻只想拿起一双一次性筷子,把那份280円的廉价便当塞进肚子里,好支撑他熬过剩下的、同样廉价而漫长的夜班。那些“容器”、“源点”、“父亲的秘密”…在280円的便当前,在店长唾沫横飞的咆哮中,在手臂这块甩不掉的冰冷“鹅卵石”的持续提醒下,显得如此遥远,又如此沉重地嵌在他这卑微现实的骨缝里。
“叮!” 微波炉发出刺耳的提示音。
便当热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