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宿站的地下迷宫,永远在吞吐着被规训的人流。下午六点十七分,空气是陈腐的汗味、廉价香水味和地铁隧道深处涌上的铁锈气息的混合物。佐藤修平被人潮推搡着,像一截失去方向的浮木,漂向京王线的月台。他三十一岁,在一家名为“大和精密”的中型制造会社担任系统维护员第五年。生活是一套精准运行的陈旧程序:起床、通勤、处理那些永远不会真正解决的设备故障、下班、在便利店解决晚餐、回到狭小的单身公寓、盯着天花板直到意识模糊。没有理想,没有信念,甚至连抱怨的力气都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耗尽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似乎只是确保自己这台名为“佐藤修平”的机器,不要在下一次系统检查前彻底宕机。
他的世界,是灰色的。不是浓墨重彩的绝望,而是那种被无数次漂洗后、褪尽了所有鲜活的、疲惫的灰。朋友?中学时代有过几个名字模糊的面孔,毕业后便如投入大海的石子,再无涟漪。大学?更像一段集体宿舍里沉默的背景音。同事?保持着“辛苦了”、“请多关照”的完美距离。父母?在遥远的北海道小镇,定期汇来的生活费是他们之间仅存的、冰冷的纽带。孤独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像东京常年阴沉的梅雨,湿冷地渗透进骨髓,成为一种无声的常态。他偶尔会想,或许自己真的有些“特殊”——一种无法与他人建立真实联结、也无法被他人真正看见的、透明的特殊。
月台广播冰冷地重复着列车进站的提示。人群开始无意识地向前蠕动,像被无形磁石吸引的铁屑。修平没有动。他的位置固定在月台最末端、靠近巨大承重柱的一个不起眼的蓝色塑料座椅上。这个位置偏僻,光线昏暗,正对着黑洞洞的隧道入口,鲜少有人争抢。它成了他日复一日通勤中,唯一能短暂“拥有”的、属于自己的一小方空间。他习惯性地坐下去,身体沉入那冰冷的、带着无数陌生人余温的塑料里,像一块石头沉入泥沼。
就在他臀部接触座椅的瞬间——来了。
不是物理的震动,不是列车的轰鸣。是一种从身体内部、从骨骼深处、从灵魂最幽暗的角落里,骤然升起的嗡鸣。像一根被无形手指拨动的、早已锈死的琴弦,发出了沉闷而滞涩的震颤。这震颤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血液的流动仿佛被强行调频,心脏的搏动被拖入一种沉重而缓慢的节奏。视野边缘开始模糊、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屏幕。耳边,月台上喧嚣的人声、列车进站前轨道摩擦的尖啸、广播的电子音……所有声音都被瞬间拉远、压扁,继而淹没在一种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纯粹由“嗡——”声构成的背景噪音里。
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一种频率。
一种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地核深处、又像是宇宙真空背景辐射被无限放大后的——共振。
修平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内部的压力而微微放大。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内里,紧贴在冰凉的脊背上。他死死抓住座椅冰冷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对抗那种要将他的意识、他的存在本身都撕扯、粉碎、融入这无边嗡鸣中的恐怖力量。这不是第一次。从小到大,这种毫无征兆、毫无理由的“共振”体验,如同附骨之疽,不定期地降临。有时在空旷的教室角落,有时在深夜的公寓床上,有时在拥挤的电车里。它从不遵循任何规律,也无法向任何人描述——那感觉过于内在、过于荒谬,说出来只会被当作精神异常。他只能像个孤独的受刑者,在每一次发作时,咬紧牙关,等待它像退潮般缓缓褪去。
这一次,似乎格外猛烈。嗡鸣声浪层层叠叠,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堤坝。他感觉自己的骨骼在呻吟,内脏在低频的震动中错位。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声的轰鸣彻底吞噬、意识即将滑入黑暗的深渊时——
“嗡……嗡……”
一种截然不同的、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震动感,突兀地切入了他身体内部的混乱频率。不是来自体内,而是来自……身侧?
修平猛地从那种濒临崩溃的失重感中挣脱出来一丝清明,几乎是凭借着本能,他艰难地、一点点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向自己左侧的座位看去。
那里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女孩。
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穿着附近一所普通公立高中的深蓝色水手服,裙摆下是纤细笔直的小腿。她微微低着头,浓密柔顺的黑色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侧脸,只能看到一小段白皙秀气的下颌线条。她似乎很疲惫,身体微微蜷缩着,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有些旧、但很干净的棕色帆布书包,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引起修平注意的,不是她的出现,而是她此刻的状态。
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极其轻微、却又异常快速地颤抖着。不是寒冷或紧张的那种抖动,而是一种……共鸣。仿佛她纤细的身体本身,就是一个接收器,此刻正被某种看不见的、强大的能量场穿透,引发了自身无法抑制的震颤。她低垂的头颅也似乎在微微晃动,几缕发丝随之轻轻飘拂。
更让修平心脏骤停的是——她帆布书包的侧面口袋里,插着一本薄薄的、封面有些磨损的文库本小说。此刻,那本书的书页边缘,正随着她身体的震颤,以一种奇异的、几乎同步的频率,发出极其微弱的“嗡……嗡……”声!那声音细小如蚊蚋,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笼罩修平整个感官世界的巨大嗡鸣背景音,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的“共振”,竟然在这个陌生的、疲惫的女高中生身上,引发了肉眼可见的物理回响?!甚至影响到了她身边的物体?!
这前所未有的现象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修平麻木混沌的世界。他体内的嗡鸣还在持续,但那种被孤立、被撕裂的恐怖感,却因为眼前这奇异的同步震颤,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动摇。不再是独自沉沦的绝望,而是混杂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的连接感。
就在这时,刺目的灯光伴随着巨大的轰鸣,从隧道深处喷涌而出。列车进站了。
强大的气流卷起月台上的尘埃和纸屑,也掀起了女孩垂落的几缕长发。就在发丝飞扬的瞬间,修平看到了她完整的侧脸。
苍白,透明得几乎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但那双眼睛——在长发掀起的刹那,她似乎无意识地抬起眼帘,看向汹涌而至的列车——那双眼睛,像沉在幽深古井里的两颗黑色琉璃,空洞,茫然,仿佛映不进任何现实的光影,只倒映着隧道深处那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焦点,没有任何属于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活力或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她的灵魂早已被抽离,只留下这具会震颤的躯壳。
仅仅一瞥,那空洞的眼神却像带着冰锥的寒风,狠狠扎进修平的心底。他从未见过如此……剥离了所有生气的眼神。那感觉甚至比他经历的“共振”本身更加令人心悸。
“嗤——!”列车带着巨大的惯性和刺耳的刹车声,稳稳地停靠在月台边。屏蔽门同步滑开。
人流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涌向车门。推搡、挤压、混杂着各种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修平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身体却因为刚才的“共振”余波和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冲击而微微发软,动作迟滞了一瞬。
就在这迟滞的一秒,他身侧的那个女孩动了。
她像是被列车进站的巨大声响惊醒,又或者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与刚才疲惫姿态截然不同的、近乎仓皇的急促。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旁边的修平,也没有去管座位上是否遗落了什么,只是紧紧抱着那个仍在发出微弱“嗡”声的帆布书包,像一尾受惊的、急于逃离渔网的小鱼,一头扎进了拥挤不堪的车门。
深蓝色的水手服裙摆在人潮缝隙中一闪,瞬间被汹涌的人流吞没。
修平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她是从哪个车门挤进去的。她消失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仿佛刚才那诡异的震颤、那空洞的眼神、那本嗡鸣的书……都只是他“共振”发作时产生的、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他呆坐在冰冷的蓝色塑料座椅上,月台刺眼的灯光打在他失神的脸上。体内的嗡鸣已经彻底消失,世界的声音重新灌入耳中:列车关门提示音、站务员的哨声、乘客的交谈……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以一种异常急促、混乱的节奏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刚才那短暂的几分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他灰暗、平滑如死水般的生活表层,烫下了一个无法忽视的、焦灼的印记。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曲,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抓住座椅边缘时的冰冷触感。但此刻,他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当女孩起身、气流掠过他手背时,那一瞬间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的余波。那感觉像微弱的电流,转瞬即逝,却真实得不容置疑。
不是幻觉。
那个女孩……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也会……震颤?那本书……那本会嗡鸣的书……还有她那深渊般的眼神……
修平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最近的车门。车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隔绝了车厢内拥挤的人影。他透过模糊的车窗玻璃,徒劳地向内张望。无数张疲惫的、麻木的、陌生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哪里还有那抹深蓝色的影子?
列车启动,加速,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驶入黑暗的隧道,只留下空洞的回响在月台间震荡。
修平站在原地,月台清冷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射在光滑的地面上。身后,那个他坐了五年的蓝色塑料座椅,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到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情绪,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被惊雷炸醒,正艰难地、缓慢地顶开他心田那层厚重冰冷的冻土——那是困惑,是惊悸,更是一种被强行拽出麻木泥潭后,对“异常”、对“未知”的、近乎本能的探求欲。
他灰暗的日常,被撕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之外,是那个震颤的、空洞的、带着嗡鸣书本的、谜一样的少女,以及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可能充满了“共振”回响的世界。
列车远去的风声,在隧道里呜咽。修平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那里,心脏依旧在剧烈地、不规则地跳动着。
一种新的频率,似乎正在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