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沈星晚的掌心,冰冷,坚硬,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它不仅仅是一把钥匙,更是顾言沉默世界里,那扇最沉重、最私密之门的通行证。那里存放的,不仅是价值连城的工具和木料,更是他半生技艺的结晶、他不愿示人的过往、以及他全部的身家信任。
沈星晚没有立刻去打开那个柜子。她将钥匙用一根红绳串起,与那枚榫卯模型一起,贴身佩戴。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份沉甸甸的托付,也需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份信任。
接下来的日子,她更加忘我地投入。除了研读那卷殿宇结构图,她开始系统性地整理顾言书架上的那些孤本古籍,按照年代、流派、技艺类别进行归纳,并尝试着做一些简单的批注和心得记录。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吸收,而是开始主动构建自己的知识体系。
顾言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依旧沉默,但目光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赞许。他开始让她独立处理一些赵伯送来的、更为复杂的修复件,甚至包括几件带有明确年代款识、需要严格遵循古法工艺的明清家具。每一次,沈星晚都会先花费大量时间查阅资料,分析结构,制定详细的修复方案,才会动手。
她的手法愈发沉稳老练,对“听音辨木”的运用也愈加纯熟。一次,在修复一张明式榉木玫瑰椅时,她通过敲击椅背,听出内部一处榫卯结合处声音有异,拆开检查后,果然发现一个极其隐蔽的旧裂痕,若非及时发现并加固,很可能在后续使用中造成严重损坏。赵伯得知后,对沈星晚已是心服口服,私下对顾言感叹:“顾师傅,您这可是教出了一位青出于蓝的大家啊!”
顾言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某天晚饭时,默不作声地将最大的一块肉夹到了沈星晚碗里。
这天傍晚,顾言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工棚忙碌到很晚,而是早早洗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裤。他走到沈星晚房门外,轻轻叩响了门扉。
沈星晚开门,看到他这不同寻常的装扮,微微一愣。
“跟我来。”顾言言简意赅,转身向后院走去。
沈星晚压下心中的疑惑,跟了上去。后院比前院更为僻静,角落里种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树下有一座小小的、以青石垒砌的坟茔,没有墓碑,只立着一块光滑的天然卵石,上面一个字也未刻。
顾言在坟前站定,从带来的篮子里取出几样简单的祭品——一碟青团,一碗清水,三炷线香。他点燃线香,插在卵石前的泥土里,青烟袅袅,在暮色中笔直上升。
他没有跪拜,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那个无字的坟茔上,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追忆,有歉疚,更有一种沉淀了许久的哀思。
沈星晚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心中已然明了。这里长眠的,想必是对他极为重要的人。她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陪着,感受着这份沉重的静默。
许久,顾言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这是我师父。”
沈星晚心中一震。她从未听顾言提起过他的师承。
“他一生痴迷木艺,性子比我还拗。”顾言继续道,像是在对沈星晚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最高的技艺,不在手上,在心里。要听懂木头的悲喜,要看得见结构的呼吸。我当年……年轻气盛,总觉得他太过玄虚,一心想往外闯,去见更大的世界,做更轰动的东西……”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意。
“后来,我确实做出了一点名声,”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淡漠,甚至带着一丝自嘲,“但也惹来了不必要的麻烦,牵连了他……他走的时候,我没能赶回来。”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
沈星晚的心紧紧揪了起来。她看着顾言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的背影,想象着他当年可能经历的痛苦与自责。她终于明白,他为何甘愿隐居于此,守着这方小院,拒绝外界的一切邀约与名声。这里不仅是他肉身的栖所,更是他精神的赎罪之地,是他与师父之间未竟对话的延续。
“他临走前,托人给我带了句话。”顾言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却带着更深沉的力量,“他说,‘顾言,别忘了,咱们匠人的根,不在那些虚名浮利上,在手里,在心里,在这木头疙瘩里。’”
他转过身,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深刻地看向沈星晚,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沉静与审视,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坦诚与托付。
“这把钥匙,”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原本是该传给他的徒孙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沈星晚的呼吸骤然停滞,眼眶瞬间湿热。她终于完全明白了这把钥匙所承载的重量——它不仅代表着顾言的现在和未来,更连接着他无法释怀的过去和他对师父承诺的延续!
她不再是那个偶然闯入的学徒,而是被他选定,承载起这份技艺、这份精神、这份沉重过往的传承者!
巨大的震撼与责任感让她几乎无法言语。她看着顾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期许与信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那座无字的坟茔,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她直起身,迎上顾言的目光,清澈的眼眸中闪烁着泪光,却更闪烁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她没有说“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之类的空话。
她只是用他最能理解的方式,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我会……好好听木头说话。”
顾言深深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暮色四合,最后一线天光落在他脸上,将他冷硬的线条勾勒得异常柔和。
他非常非常轻微地,勾了一下唇角。
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却仿佛冰河解冻,春回大地,瞬间驱散了他周身常年笼罩的孤寂与冷硬。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转过身,收拾起祭品。
沈星晚默默地帮忙。
两人并肩走回灯火初亮的前院,身影在青石板上交融,沉默,却比任何时刻都更加紧密。
那把钥匙,依旧贴在她的心口,沉甸甸的。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将不再独自承受这份重量。
因为给予她这份重量的人,正走在她身边,与她共同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