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骨营新扎的寨子靠着山崖边,白天太阳晒得冰面发亮,夜里冷风却像刀子似的刮人脸。营里头最大的火塘上架着口黄铜锅,咕嘟咕嘟炖着几条从冻河窟窿里捞出来的瘦鱼。火苗舔着锅底,飘出点腥气。
青鼎侍盘腿坐在个大树墩子上,拿块新剥的鹿皮使劲蹭她那面新打的腰牌。黄澄澄的铜牌中间刻着三道深深的爪痕,被她手心焐得温热。“金铁疙瘩,”她歪头瞅着旁边戳着的金甲尸将,那身铜甲胸口镶进去的血色大石头,这会儿颜色深得像泼了墨,“那块宝贝石头撑坏肚皮了没?”
裴渺正把一块鱼骨头嚼得嘎嘣响,咽下去才闷声说:“山根里的精血髓,吃撑了。没个小半年,它自个儿化不开。”他说话时,胸口衣襟底下那三道旧伤疤随着火塘的光一跳一跳。
穗娘蹲在火塘边刮鱼鳞,刮完站起身拎起个破木桶:“灶膛大哥…我去打点水?”
旁边烤火的麻杆儿裹紧了破皮袄,牙齿磕碰着说:“别…别折腾了!冰窟窿封死了,河面上冻得比铁板还硬!砸个冰眼?捞上来的冰渣子煮开也是股沤烂草的味儿,谁喝得下去?”
老苍头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干草根,眯缝着浑浊的老眼,突然抬手指着寨子外头的冻河:“不对劲…冰底下怎么透黑线了?水芯子让脏东西蛀了!”
*
大伙涌到河边,只见厚厚冰层底下,竟然浮动着无数细长的墨绿色影子,像密密麻麻的蚯蚓在浑浊的水里钻来钻去。
穗娘咬着牙,抡起石头在薄冰上砸出个窟窿,把木桶沉下去。拽上来半桶碎冰块,倒进锅里一煮开,水面上立刻漂起一层灰黑色的渣滓!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烂草根和生铁锈的恶臭味儿弥漫开来。
“呕…”一个疤脸卫刚端起尝了口,差点把碗扔了,“这什么玩意儿?比墨老鬼的黑血汤还难喝!”
其他人围着水桶愁眉苦脸。有人抓起雪就往嘴里塞,冰得龇牙咧嘴。
裴渺走到那个封死的冰窟窿旁边。之前炸塌的洞口被冻土和冰坨子堵得严严实实。他把焦黑的手掌贴上去,感觉不到一点震动,沉得像个死坟。看来墨崖那老鬼临死埋的毒根儿烂在河底,脏东西正慢慢渗进整条水脉。
青鼎侍“哗啦”一声把那锅浑浊的臭水泼在地上,叉腰骂道:“喝这玩意拉黑稀?老娘要喝甜的!”她那面新腰牌不知是冻的还是怎么,贴在腰上皮肉一跳。
几里地外,枯河上游的熊瞎洞。
墨崖仅剩的独腿伤口被冻成了冰坨子,他像个破麻袋堆在干草里,手里不停搓着一堆从枯藤根上刮下来的绿粉。细粉绿得发暗,被风一吹就朝枯骨营方向飘散。
“烂肉泡在河底…沤臭整条河的水…”他用枯爪子捞起一只冻硬的小耗子塞进嘴里啃着,牙缝里漏出含混不清的毒咒,“渴死你们…早晚喝干老子的尸浆水!”
*
后半夜,枯骨营里开始闹腾。
不少人都捂着肚子跑茅草窝棚,“哎呦”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恶臭。
穗娘端着半盆用积雪化的水,给一个枯河寨带来的高烧小孩擦额头。那孩子喝了带怪味的水就吐,吐出些墨绿色的黏液。老苍头搭着孩子细瘦的手腕,摇头叹气:“寒气钻了心脉…造孽!得想法子找到没被祸害的活水泉!”
人们围着火塘缩成一团,明明烤着火,却觉得寒气像针一样往骨头缝里扎。麻杆儿抱着干瘪的肚子,嘴唇都干裂了,哑着嗓子哼哼:“饿还能熬…渴啊…渴得嗓子要冒烟了!灶膛哥,想想法子啊!”
雷拓默默拿出新打造好的铜水壶,里面装着砸来的冰块,煮开后壶底沉了厚厚一层黑泥浆。少年愁得直揪头发:“这玩意儿能解渴?”
月织姬静静立在冰河边,素白的手掌虚按在冰冷的河面上,寒气顺着掌心向下渗透,试图封冻河底那些诡异的墨绿丝线。
“冻不住…底下墨崖的尸毒混了烂蛤蟆的浆,勾在一块儿了。”她清冷的眉眼间罕见地拧出个细微的结。
裴渺猛地扒开冰窟窿边的冻土块,抓起一把深处的泥土塞进嘴里嚼!那泥土又苦又涩,带着股浓重的铁锈腥气!咽下去的一瞬间,胸口那三道旧疤猛地灼烫起来,火烧火燎!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金甲尸将突然向前一步!胸前那块血色的石头骤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如同一条炽烈的光柱,“嗤”地穿透厚厚的冰层!冰面瞬间发出“滋滋”的声音,腾起大片白烟!冰下那些令人作呕的墨绿细线,被红光一照,竟像遇到阳光的雪,纷纷崩断碎裂、化作青烟消散!
“老天!金铁疙瘩在…在吐火清毒?!”青鼎侍惊得跳了起来!
红光持续了约莫小半柱香的时间才慢慢消退。月织姬立刻上前探查——冰层深处的墨绿丝线竟被扫除了六七成!浑浊的河水分明清亮了一些!“血晶石的煞火专克这些邪秽毒浆!金甲尸损耗本源,暂时清了小半条河!”
营地里瞬间爆发出欢呼!雷拓拎着铜水壶冲到新的冰窟窿旁打水,舀上来的水虽然还不够清澈,但肉眼可见好了太多!
“好!太好了!”青鼎侍兴奋地拍着腰牌,“就这么干!让金铁疙瘩天天吐!一天三顿!把这烂河彻底洗干净!”
“吐一次就伤一次它的根基,”月织姬冷冰冰地给她泼了盆冷水,“你当它是烧不完的柴火?”
*
入夜,枯骨营的火塘添了新柴,烧得更旺了些。穗娘抱着她那从不离手的磨尖冰镩,小心翼翼地靠近火塘边。她把冰冷的冰镩尖凑近烧水的铜壶,寒冷的镩尖凝出一片薄薄的白霜。
那个枯河的高烧小孩嘴唇干裂起泡,穗娘用指尖刮了点那薄霜,小心翼翼抹在孩子的唇上。孩子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开了一点点。
老苍头眼睛一亮:“这冰镩结的霜…能拔火降温?”
月织姬探手握住穗娘的手腕,细细感知了一下:“枯河里蛤蟆的寒气入骨了…这丫头天生是块寒碜骨。”
青鼎侍撇撇嘴,凑到火边去烤她那新腰牌:“瘦巴巴的黄毛丫头也带寒气?”腰牌被火烤得太急,“咔吧”一声细响,牌面上竟裂开一道小细纹!
*
熊瞎洞,枯河上游。*
墨崖正嚼着半只冻僵的耗子,突然一声惨嚎,捂着肚子满地打滚!肠子像被冰碴子绞碎了又刮,痛得他满头冷汗。他用仅剩的枯爪在地上扒拉出字迹:“金尸吐火”。
“呕…”一口墨绿色的冰碴被他呕出来,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吐!吐光你那破石头的家底…老子看你还拿什么护你那些喽啰!”他发狠般地抓起大把雪沫往那断腿伤口上捂,冰寒刺骨,痛得他蜷缩成一团烂肉球,只有浑浊眼珠里烧着怨毒的光。
枯骨营好歹煮上了能入口的水。雷拓把新打的铜水缸装满捞上来的河冰,冰融化成水,虽然还有些浮沫杂质,但比之前强多了。青鼎侍把那面有了细纹的新腰牌贴在缸壁上,温热的铜牌微微震动,让水里的泥沙颗粒都沉了下去。
“看!挂腰牌当茶壶垫!管用吧?”她得意地晃了晃牌子。
裴渺灌了一口温水,火辣辣烧了半天的嗓子眼总算润了点儿。一抬头,看见穗娘正用冻得通红的手擦那把冷硬的冰镩,镩尖又凝起几点微小的冰花。
而远处的枯河上游,冰层之下,那些被打散的墨绿丝线,又在浑浊的水流中,悄无声息地重新蔓延开来,像是蛰伏的阴影。最深处的河床淤泥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