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四年的皖城,空气里浮着刀兵与尘土的气息,城破了。我站在府中那株老柳的影子里,听着墙外陌生的军靴踏过青石板路,声音沉重而整齐。父亲叹息着,早已没了昔日一方太守的威严,只余下满目苍凉。门被推开了,光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劈开。我下意识抬起眼,迎上了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那年轻将军立在门口,银甲被斜阳镀上一层熔金般的亮色,目光灼灼,穿透了院中弥漫的尘埃与恐慌,径直落在我脸上,如同滚烫的烙印。他身后随从的声音穿透了庭院里沉闷的空气:“此乃讨逆将军孙伯符。”
孙策,这个名字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早已响彻江东,如雷贯耳。我心头一紧,慌忙垂下眼帘,指尖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攥住了微凉的衣角,仿佛能借此汲取一点支撑。
“好!此真吾妇也!”那声音爽朗而毫无顾忌,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果断,不容置疑地划破了庭院里的沉寂。父亲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惊惶,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秋叶坠地。他对着孙策深深一揖,那弯下的脊背,写满了一个乱世守臣的无奈与屈从。我的命运,在刀锋与目光交织的瞬间,被轻轻一拨,就此转了方向。
几日后的仓促“纳”礼,鼓乐喧嚣,却驱不散我心底那片深沉的茫然。红烛高烧,映着陌生的锦帐。他掀开盖头,烛光下那张脸褪去了战场的凌厉,英气逼人,带着少年得志的飞扬。他唤我“阿乔”,声音里竟有几分生涩的温和。他兴致勃勃说起江东的广袤,眼中闪烁着要囊括天下的光芒:“待天下稍定,当与卿共乘楼船,观我江东子弟,何其壮也!”他的手掌宽厚而温热,带着习武之人的粗糙茧子,包裹住我微凉的手。那一刻,他掌心的温度,竟奇异地熨帖了我心中初嫁的惶惑与身为“纳”者挥之不去的卑微。窗外,江东的月色清冷地洒落庭院,仿佛无声的见证者。
建安五年,秣陵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寒意盘桓不去。府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孙策躺在榻上,脸色灰败如蒙尘的帛,再不见昔日驰骋疆场的英姿。他握着我的手,那手曾经能开强弓、舞长戟,此刻却虚弱冰冷,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费力地找寻着,最终落在侍立一旁的仲谋身上。
“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目光定定地锁在仲谋年轻而凝重的脸上,“问周瑜……”话音未尽,那只紧握着我的手骤然脱力,垂落榻边,再无生息。
我僵在那里,浑身的血似乎瞬间凝固,又轰然冲上头顶。世界死寂一片,唯有他最后那点微弱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仿佛还在我耳边萦绕,然后彻底消散在浓得令人窒息的药味里。喉头猛地涌上腥甜,眼前一片昏黑,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才勉强撑着没有倒下。窗外,一树迟开的梨花,在料峭的春寒里,惨白如雪。
建安十五年的消息,是随着江上湿冷的雾气一同漫进府邸的。周公瑾,那个与小乔琴瑟和鸣、与伯符总角相交的周郎,竟也病殁于巴丘!妹妹小乔被接回江东那日,我匆匆迎到二门。她一身素缟,从马车上下来,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她竟微微踉跄了一下。我抢步上前扶住她,臂弯间几乎感觉不到她的重量。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眼窝深陷下去,仿佛灵魂已被生生剜走。
“阿姐……”她嘴唇翕动,只吐出这两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纤细的身体在我臂弯里无法控制地轻颤起来。我们姐妹相顾,竟是无言。唯有穿堂而过的风,呜咽着卷起我们素白的裙裾,寒意刺骨,比当年秏陵的春寒更甚。这偌大的江东,曾托起过两位绝世英雄的壮志,如今,却只余下我们这对失去依凭的未亡人,在寒风中瑟瑟相拥。
岁月无声流淌,如门前的溪水。绍儿渐渐长高了,眉眼间依稀有了他父亲的轮廓。一日,他捧着孙策留下的一卷兵书,指着其中一段问我:“母亲,父亲当年于此,是何等思虑?”
我凝视着儿子酷似其父的眉眼,心中百味杂陈。我该如何告诉他那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豪情?那些终究被无常命运轻易碾碎的壮志?最终,我只是轻轻抚平书卷微皱的页角,指尖拂过那些墨迹淋漓的字句,仿佛还能触到书写者当年的体温与雄心。窗外,是江东亘古不变的青山隐隐,绿水悠悠。
“你父亲……”我的声音有些滞涩,目光越过绍儿稚嫩的肩膀,投向庭院里那株年年花开的老梅,花瓣正无声飘落,“他思的,是这江东的安稳,是百姓能得见太平。” 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落在我素净的衣袖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沙场风云、席卷天下的宏图伟业,最终都沉入这平淡如水的光阴里,化为对稚子一句最朴素的期望——安稳,太平。这或许,便是乱世烽烟中,所有如我般飘零女子所能抓住的唯一微光。
府邸深寂,岁月无声。我守着这方庭院,守着绍儿,也守着心底那一缕早已褪色的月光。江东的楼船再大,终究载不动我沉沉的余生,锁在重门内的,是半生零落,与那轮照过英雄也照过孤寡的、永恒的江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