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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诸葛瑾,字子瑜。

世人皆知我有个“神鬼莫测”的弟弟诸葛亮,却不知我在东吴的一生步步惊心。

初见孙权时,他赞我“温润如玉”,却不知我心中装着对胞弟的思念。

赤壁之战,我在江东为周瑜谋划,弟弟却在江对岸运筹帷幄。

荆州之争,我奉命索要城池,却看见弟弟在城头羽扇轻摇。

夷陵大火烧红天际时,我踏着焦土入蜀营。

帐中弟弟对我苦笑:“兄可知,我亦不愿见这烽火连天?”

我们相顾无言,各自袖中藏着未能送出的家书。

这乱世啊,我们兄弟二人各为其主,终究谁也救不了谁。

建安初年的风,裹挟着淮泗之地呛人的尘沙,刀子般刮过脸面。我,诸葛瑾,字子瑜,勒马于高岗之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片被烽烟与饥馑啃噬得面目全非的故土琅琊阳都。家宅倾颓,田垄荒芜,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在暮色里投下沉痛的暗影。父亲早逝,叔父诸葛玄带着我们这一支血脉,如同风中残烛,在董卓之乱后的滔天浊浪里颠沛流离。此刻,叔父决意携我们南渡江东,去寻一方暂且安稳的立足之地。马蹄踏在干裂的土地上,沉闷如鼓点,敲打着仓惶的心。

队伍前方,二弟诸葛亮的身影在风沙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挺拔。他勒住缰绳,回头望来,那双尚未被岁月磨砺得深不可测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对故园的不舍,以及少年人面对未知前路时,那份难以掩藏的、灼热的探究光芒。风卷起他未束紧的鬓发,拂过清俊的脸颊。他开口,声音在呼啸的风里依然清晰:“兄长,此去江东,当真能避开这席卷天下的兵燹么?”

我心头一紧,酸涩如潮水般漫涌上来。江东,那不过是乱世版图上另一块尚未被战火彻底舔舐的角落罢了,谁又能断言它的明日?我催马靠近他,抬手想替他拂去肩头的尘土,指尖却停在半空,终究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融入猎猎风声。“孔明,”我的声音低哑,带着力不从心的疲惫,“避得一时是一时吧。叔父心力交瘁,我们兄弟,总要护住这点血脉。”

他望着我,眼里的光芒闪烁了一下,那里面翻腾着更多我看不透、也无力去解的东西。最终,他只是轻轻颔首,抿紧了唇,调转马头,跟上了前行的队伍。风沙迷眼,我袖中紧握着一枚临行前从破碎家祠瓦砾中拾起的半块青玉佩,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孔明啊,这乱世如洪炉,淬炼出的你我,未来会走向何方?这念头沉甸甸地坠在心底,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

江东的天空,果然比饱经蹂躏的北地要明净几分。建业城初立,带着一种草创的粗犷与勃勃生气。孙权,这位年轻的江东之主,其名号早已随江风灌入耳中。初次踏入将军府那略显简朴却威仪自生的厅堂,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连日奔波的仆仆风尘与心头那份无根的漂泊感强压下去。堂上端坐的青年,紫髯碧眼,形容奇异,然那目光扫视过来时,沉稳如深潭,顾盼间自有鹰视狼顾的锐利锋芒,令人不敢小觑。

“琅琊诸葛瑾,拜见讨虏将军。”我依礼长揖,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袖中那半块玉佩的冷硬触感,奇异地带来一丝定力。

孙权并未立刻开口,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空气凝滞了一瞬。终于,他朗声一笑,那笑声打破了堂上的沉凝:“久闻先生之名。今日一见,果如璞玉,温润蕴藉,光华内敛,是持重君子之风。”他抬手示意我入座,“江东草创,正需先生这般沉稳明理之士相助。”

“将军谬赞。”我谦逊回应,心中却并无多少受宠若惊之感。温润如玉?这乱世之中,玉易碎。我需要的,或许正是这份“温润”的表象,来包裹一颗审时度势、步步为营的心。孙权需要的,恐怕也不仅仅是一个温润的君子。他目光深处那抹对才干的渴求与对局势的盘算,我并非毫无所觉。

果然,授官、赐宅,一切都来得顺理成章。我被置于幕僚之中,参与谋划,处理文书。江东诸将,程普、黄盖等宿将,性情或刚烈如火,或深沉如渊;张昭、张纮等文臣,持重守礼,却也时有迂阔之论。我周旋其间,言辞不疾不徐,论事条理分明,总能于各方争执的缝隙间,寻到一条看似折中稳妥、实则暗合孙权心意的路径。渐渐地,“子瑜持重”之名悄然传开。我深知,这“持重”二字,便是我在这虎狼环伺的江东立足的根基。只是在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时,案头竹简上的墨迹会偶尔模糊成一张少年清俊的脸庞——孔明,我的二弟,不知如今流落何方?那半块玉佩压在书卷之下,冰冷依旧。

时光在长江的奔流中悄然滑过。建安十三年秋,北方的阴云挟裹着凛冽的杀意,沉沉压向江东。曹操,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他的战书裹挟着号称八十万水陆大军的威胁,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建业城,激起千层巨浪。

将军府邸的议事厅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铁锈味。文臣武将分列左右,争吵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主降派以张昭为首,须发皆张,言辞激烈如刀:“曹操挟天子之名,雄兵百万!顺之则安,抗之则亡!将军,三思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主战派以周瑜、鲁肃为首,毫不相让,尤其是周瑜,年轻的脸上燃烧着炽烈的战意,双目如电:“曹贼托名汉相,实为国贼!我江东六郡,基业已固,兵精粮足,更有长江天堑!岂能束手待毙?当与决一死战!”

孙权端坐主位,面沉似水,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佩剑的剑柄,那细微的摩擦声在鼎沸的人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他的目光扫过群臣,锐利如鹰隼,最终,那目光的末端,似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那是一种无声的征询,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汗味、熏香和紧张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起身,整理衣冠,动作沉稳如常。厅堂内的喧嚣因我的动作而略略一滞,无数道目光聚焦而来。

“将军,”我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曹操托名汉相,其心叵测,天下皆知。江东承孙氏三世之业,据大江之险,民附士用,此诚不可拱手相让之时。”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主降诸人,“然,昭等所言,亦非全无道理。曹操势大,席卷荆襄,其锋锐不可当。我江东若战,须上下同心,更需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当务之急,非空言战降,而在整军经武,联络可恃之盟友,深固根本,静观其变,待其师老兵疲,或有机可乘。”我再次看向孙权,一字一句道,“战,乃为保江东基业、存孙氏血脉。降,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望将军明断!”

我的话音落下,厅堂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没有慷慨激昂的呐喊,也没有委曲求全的哀告,只是将利害剖析于前,将选择的重担,清晰地放回孙权自己的肩上。我看见他摩挲剑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那双碧眼之中,纠结与决断的光芒激烈碰撞。最终,他霍然起身,利剑出鞘,寒光一闪,面前的奏案一角应声而落!

“孤意已决!敢复言降操者,与此案同!”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凛冽杀气。

尘埃落定。战!接下来的日子,整个江东如同一架巨大的战争机器,轰然开动。我被卷入这高速运转的齿轮之中,协助周瑜、鲁肃处理繁杂如山的军务文书。调配粮秣,征发民夫,督造战船,协调诸将……案牍劳形,昼夜不息。周瑜都督的意气风发、谋略如神,鲁肃的沉稳周密、长袖善舞,都在这紧张的氛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埋首于文牍之间,力求每一个数字都精确,每一道指令都清晰。只是每当停笔间隙,目光投向舆图上那条横亘南北的大江,望向荆州的方向,心头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江风浩荡,似乎隐隐传来战鼓的擂动。孔明……那个在隆中躬耕的弟弟,他会在哪里?这即将点燃赤壁的漫天烽火,是否会将他吞噬?袖中那半块玉佩,在繁重的劳碌下,似乎也沉寂了,但那份冰冷的触感,却从未真正离开。

赤壁的烈焰终于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夜空,也映红了江东的天空。捷报如同雪片般飞入建业,整个城池都陷入狂喜的沸腾。曹操北遁,荆州易主,天下三分之势,在这一把大火中初露峥嵘。

将军府内庆功宴上,觥筹交错,欢声雷动。孙权畅饮,紫髯上沾着酒液,碧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周瑜谈笑风生,指点江山,言谈间已视荆州为囊中之物。我坐在角落,浅啜着杯中酒,那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却品不出多少欢庆的味道。胜利的果实巨大而诱人,却也异常沉重,它意味着新的疆域,更意味着更复杂的纠葛与更凶险的博弈。

果然,硝烟尚未散尽,荆州的归属便成了插在江东心口的一根毒刺。刘备借居荆州,势力如同野草般迅速滋长蔓延,其势已成尾大不掉。周瑜在世时,对此如鲠在喉,屡次谋划索要或武力夺取。每一次激烈的争论,每一次剑拔弩张的谋划,我都被迫置身其中。

“子瑜,”孙权不止一次在私下召见我,眉头紧锁,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案几,“荆州乃我江东门户,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备借而不还,实为巨患。公瑾生前亦念念不忘。你以为,此时遣使索还南郡、长沙诸城,如何?”

我望着他眼中燃烧的、对土地和霸权的渴望,那火焰几乎要吞噬掉赤壁之战后短暂的同盟温情。我拱手,斟酌着词句:“将军,刘备新得益州,羽翼渐丰。强索荆州,恐其不肯轻易就范,若激成战端,曹操在北虎视眈眈,岂不坐收渔利?”我顿了顿,迎上孙权审视的目光,“然,荆州重地,确不可久假于人。以瑾之见,可遣一能言之士,陈说利害,明示我江东借地助战之义,使其感念,或可徐徐图之。若其推诿,亦可示之以威,使其知我江东非不能战,实不欲同室操戈,为北敌所乘。”

我的话语,如同在炽热的炭火上小心翼翼地洒下几点凉水,试图将那燎原之势稍稍压住。孙权听罢,虽未立刻采纳,眼中的戾气却也稍稍缓和,陷入沉思。我知道,他听进去了“徐徐图之”和“示之以威”。然而,这“徐徐图之”的方略,终究未能弥合那日益扩大的裂痕。周瑜英年早逝,鲁肃继任都督,力主维系孙刘联盟以抗曹。我心中是赞同鲁肃的,这联盟是江东在鼎立局面下生存的基石。但荆州的土地,如同孙权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疮疤,每一次触碰,都鲜血淋漓。我只能在每一次危机的边缘,竭力用“持重”之言,在联盟的绳索彻底崩断前,多挽上一个结。

建安二十四年,关羽水淹七军,威震华夏,锋芒之盛,直逼许都。江东震动,恐惧与贪婪在朝堂上交织弥漫。我冷眼看着吕蒙如何“装病”迷惑关羽,如何策划那场惊天的白衣渡江。当荆州易帜、关羽授首的消息传来,建业城中弥漫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狂喜与如释重负。孙权抚掌大笑,群臣纷纷称贺。我站在庆贺的人群中,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联盟彻底撕破了脸,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天下人面前。孔明……他此刻在成都,该是何等悲愤?那半块玉佩在袖中冰冷刺骨,仿佛在无声地谴责着这无法挽回的兄弟阋墙。

章武元年,夏日的酷热也压不住那从蜀地席卷而来的冲天怒火。刘备称帝,尽起倾国之兵,顺江而下,誓为关羽复仇,夺回荆州。烽烟再起,比赤壁之时更令人窒息。

江东震动,人心惶惶。猇亭惨败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蜀军连营七百里,势如破竹。孙权焦灼如困兽,在殿内来回踱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终于,他猛地停在我面前,眼神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子瑜!非卿不可解此危局!卿即刻动身,入蜀营,面见刘备!务必陈说利害,使其罢兵!”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嵌入我的骨肉,“告诉他,杀关羽乃吕蒙擅为,孤已重责!荆州之事,一切可议!只要他肯退兵,孤……孤愿再让出数城!”

使命如山,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这哪里是议和,分明是去乞和,去承受一个帝王被逼到绝境后的屈辱与怒火。我深深一揖:“臣……领命。”声音艰涩。

逆着溃败的士兵和逃难百姓的洪流,我踏上了西行的道路。越靠近前线,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夷陵的土地仿佛被地狱之火犁过,焦黑一片。残破的旌旗斜插在冒着青烟的焦土上,乌鸦成群,聒噪着盘旋啄食。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与血腥的混合气味。断壁残垣间,散落着锈迹斑斑的兵刃和来不及掩埋的尸骸。每一步踏下,靴底都仿佛粘稠地沾满了这片土地的绝望与死亡。蜀军营寨连绵,依山傍势,营中弥漫着一种大胜在望的亢奋与复仇的躁动。士兵们眼神锐利如刀,警惕地扫视着我这个来自敌国的使者。

通报姓名后,我被引入中军大帐。帐帘掀开,一股混杂着皮革、汗水和血腥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帐内灯火通明,照见居中而坐的刘备。他身着素服,面容枯槁,仿佛被巨大的悲怆和刻骨的仇恨彻底抽干了血肉,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簇幽暗、执拗、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直直地射向我,冰冷刺骨,带着审视仇雠般的恨意。

“江东使者,诸葛瑾?”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我强抑心头的寒意,依礼拜见,将孙权授意的话语,字斟句酌地缓缓道出。什么“吕蒙擅专”、“深自痛悔”、“愿割地求和”……每一个字吐出,都感觉帐内那无形的压力便沉重一分。刘备沉默地听着,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眼中的火焰跳动得更加幽深骇人。

“够了!”他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诸葛子瑜!你可知云长首级送至洛阳时,曹操以诸侯之礼葬之!而孤的荆州!孤的兄弟!!”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扶手,指节青白,胸膛剧烈起伏,“割地求和?哈哈哈……”他发出一阵凄厉而悲凉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帐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孤兴兵至此,非为尺寸之地!乃为手足血仇!孙权背信弃义,袭杀盟将,此仇不共戴天!你回去告诉他,孤与东吴,有他无我!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炸雷,带着滔天的恨意喷薄而出。帐中侍立的蜀将,手已按上剑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我的身体。我知道,再多言一句,便是血溅当场。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深深一揖,不再赘言,转身退出这令人窒息的大帐。身后,刘备那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紧紧追随着我的脚步。

走出营门,夕阳如血,将整个夷陵战场染成一片凄厉的红。晚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飘向天空。我翻身上马,回望那连绵的蜀军营寨,如同盘踞在山岭间的巨兽。此路不通。孔明……我那位算无遗策的弟弟,此刻必在蜀营之中。他为何不来?是不愿见我,还是不能见我?袖中的玉佩贴着肌肤,那冰冷似乎已浸透骨髓。兄弟之情,家国之责,在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上,被无情地撕扯着。我拨转马头,朝着江东的方向,疾驰而去。风在耳边呼啸,如同无数亡魂的呜咽。这趟使命,终究是失败了。前方等待江东的,唯有更加酷烈的战火。

消息传回,孙权脸色铁青,再无退路。陆逊临危受命,一把大火烧尽了刘备七百里连营,也烧尽了蜀汉东征的国运。猇亭成了蜀军的坟场,也成了江东浴火重生的起点。胜利的狂喜再次席卷建业,庆功的喧嚣比赤壁之后更甚。我坐在喧闹的宴席间,看着孙权意气风发,看着诸将豪饮狂歌,心中却一片空茫。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仿佛也烧掉了某些维系着的东西。孔明……他辅佐的帝王遭受如此惨败,他又该如何自处?袖中的玉佩沉寂依旧,那冰冷的触感,此刻竟带着一丝灼人的痛楚。

时间是最无情的刻刀。黄龙元年,孙权在武昌称帝,国号大吴。登基大典,冠盖云集,钟鼓齐鸣,盛况空前。我身着崭新的朱紫朝服,位列群臣之前,高呼万岁。那一刻,望着御座上威严日重的帝王,望着这耗费半生心血参与缔造的江东基业,胸中涌动着复杂的洪流。有欣慰,有感慨,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昔年那个温润如玉的评价,早已被岁月和无数次的斡旋、谋算打磨得模糊不清。我成了吴国重臣,位高权重,却也深知自己不过是帝王权衡棋盘上一枚重要的棋子。

称帝后的孙权,心思愈发深沉难测。他需要平衡各方势力,更需要一个足够分量、足够可靠的人,去维系那在血火中勉强重新缝合,却布满裂痕的吴蜀联盟。于是,出使蜀汉的重任,又一次落到了我的肩上。这一次,目的地是成都,是那个我阔别数十年、魂牵梦萦却又近乡情怯的地方。

驿道漫长,车马劳顿。当成都古朴厚重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城门开启,迎接的礼仪周到而疏离。我被安置在驿馆,等待蜀汉皇帝的召见。然而,先到来的不是宫中的旨意,而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门被轻轻推开。他站在门口,一袭素净的葛布深衣,头上束着纶巾,手中依旧执着那柄曾在我梦中无数次出现的羽扇。面容清癯依旧,只是眉宇间刻满了风霜,鬓角也已染上星霜。那双曾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如今深邃如古井,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正是我的二弟,蜀汉丞相,诸葛亮。

“兄长。”他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孔明……”我喉头一哽,竟一时失语。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化作一股酸涩直冲眼底。数十年沧桑,家国巨变,手足分离,所有的思念、担忧、愧疚、无奈……在这一刻轰然涌上心头。我下意识地伸手入袖,紧紧攥住那枚贴身珍藏了数十载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璧此刻竟微微发烫。

他走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室内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空气静默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仿佛那漫长的分离与世事的巨变,都被这沉重的寂静暂时压下了。

“兄长此来,是为吴蜀盟好,共抗曹魏?”他率先打破了沉默,目光沉静地看着我,羽扇轻摇,动作依旧从容,却掩不住那份深重的倦意。

“是。”我点头,努力让声音平稳,“陛下登基,愿重申旧盟,戮力同心,以图中原。此乃两国之幸,亦是……天下苍生之幸。”话语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猇亭的尸骨未寒,荆州的裂痕犹在,这“同盟”二字,何其沉重。

诸葛亮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许久,他才轻轻喟叹一声,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最深处,带着无尽的重量:“兄可知,这‘同盟’二字,自赤壁始,便浸透了荆楚的血?”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连天的烈焰与焦土,“夷陵一把火,烧尽先帝半生心血,也烧尽了……许多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缩。他提起了夷陵!那个我们兄弟都刻意回避的、血淋淋的伤口。

“孔明……”我艰难开口,想要解释什么,却又发现任何解释在如此深重的创痛面前都显得虚伪而无力。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嘴角竟缓缓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穿透世情的悲凉与深深的无奈。“兄不必多言。亮岂不知?各为其主,身不由己。”他轻轻摇头,羽扇停在胸前,“你奉吴主之命,我承汉帝之托。你为江东基业殚精竭虑,我亦当为蜀汉存续鞠躬尽瘁。此乃命数,亦是……你我兄弟在这乱世之中,不得不偿的孽债。”

“各为其主,身不由己……”我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入心脏。是啊,这就是我们兄弟二人无法逃脱的宿命。从当年徐州分别那一刻起,命运的洪流就将我们冲向了不同的堤岸。我袖中紧握着那半块玉佩,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我该拿出来吗?拿出这象征着骨肉相连的信物?然而此刻,在这冰冷的邦交场合,在这“各为其主”的鸿沟面前,这玉佩又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多么讽刺!它无法弥合家国的裂痕,也无法温暖这被时局冰冻的手足之情。

我最终没有拿出来。只是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看着他鬓角早生的华发,想到他在这西陲之地独力支撑着风雨飘摇的蜀汉,肩上扛着的是比山岳更重的担子。一股巨大的悲怆汹涌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孔明……”我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中蓄积的温热液体终于决堤,滚落下来,“为兄……只愿你……善自珍重……切莫……切莫过于……”后面的话,哽咽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是切莫过于操劳?切莫过于忧心?在这乱世,身为丞相,他又怎能不操劳?不忧心?

诸葛亮看着我,那平静如水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微微动容,眼中也迅速蒙上一层水光。他向前一步,似乎想抬手,却又硬生生止住。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我,喉结滚动了一下,同样艰涩地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兄长……亦请……珍重……”

千言万语,尽在这无言的泪眼相望和一句“珍重”之中。帐中烛火跳跃,将我们兄弟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扭曲,分离,仿佛预示着无法重合的命运。羽扇纶巾的弟弟,朱紫朝服的兄长,中间隔着的,是数十年烽烟,是百万生灵涂炭的疆场,是再也无法逾越的“各为其主”的鸿沟。我们相顾良久,唯有泪千行。袖中那未能送出的半块玉佩,和那份未能递出的、写满琐碎家事与深重思念的书信,沉甸甸地坠着,如同两颗冰冷而绝望的心。

那次会面后,岁月如同东逝的江水,再无倒流。我依旧在江东的朝堂上,以“持重”之姿,履行着帝王的托付,调和着各方矛盾。诸葛恪,我的长子,锋芒渐露,日益得到孙权的器重,官位日高。看着他锐意进取的身影,我欣慰之余,却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隐忧挥之不去。这江东的天空,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涌动。孔明的消息,如同断线的风筝,偶尔随风飘来一些碎片:他数次北伐,六出祁山,如同精卫填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耗尽心血只为那渺茫的兴复汉室之梦。每一次听到他率军北上的消息,我的心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担忧与无力感如影随形。

赤乌四年,春寒料峭。我的身体如同耗尽了灯油的枯灯,迅速地衰败下去。缠绵病榻,窗外是建业城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春雨。雨丝打在庭院的芭蕉叶上,沙沙作响,如同蚕食着所剩无几的光阴。案头,那枚伴随了我一生、见证了我与孔明所有离散与无奈的老玉佩,静静地躺在那里。玉色温润依旧,却再也无法焐热我这双枯槁的手。

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徐州分别的高岗,风沙扑面。年轻的孔明勒马回望,眼中是对前路的探询与对故园的不舍。“兄长,此去江东,当真能避开这席卷天下的兵燹么?”他的声音穿过数十年的光阴,依旧清晰如昨。

赤壁的烈焰在记忆中翻腾,照亮了周瑜意气风发的脸,照亮了孙权决绝挥剑的身影……荆州城下,弟弟羽扇轻摇的淡然;夷陵焦土上刺鼻的腥风;成都驿馆中,他含泪道出的“各为其主,身不由己”……一幕幕光影流转,最终定格在他那双盛满疲惫与悲悯的深邃眼眸上。

“孔明……”我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气音。守在榻前的恪儿立刻俯身:“父亲?您说什么?”

我费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案头那枚玉佩。恪儿会意,小心翼翼地将它拿起,放入我的掌心。冰凉的玉石贴着肌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明。

“恪儿……”我的声音细若游丝,“这玉……本是一对……另一半,在你叔父……孔明处……”每一字都耗尽力气,“手足……当相护……然……乱世洪炉……身不由己……各……为其主……”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胸口如同风箱般抽动。

恪儿紧紧握住我的手,眼中含泪:“父亲,儿明白!儿明白!您放心!”

放心?如何能放心?这纷乱的世道,这兄弟相望却不能相亲的宿命……意识开始沉入无边的黑暗。窗外雨声潺潺,渐渐模糊,最终化为长江浩荡不息的涛声,仿佛自天地初开便奔流至今。在那永恒的涛声里,我仿佛又看到了滚滚东去的江水,看到了两岸如画的江山,看到了无数在这片土地上生息、挣扎、征伐、死去的面孔。

这乱世啊……耗尽了我们兄弟的一生,终究……谁也未能救得了谁。

紧握着玉佩的手,终于缓缓松开。那枚承载了太多思念与无奈的半璧古玉,无声地滑落锦衾之上,温润的光泽,最后一次映照出窗外迷蒙的雨幕。长江的涛声依旧,浩荡不息,带走了所有的恩怨、所有的遗憾,也带走了那个在夹缝中持重了一生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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