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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我初披战甲于濡须口。

雪夜,曹仁大军压境,手中剑柄冰冷入骨,却压不住心中滚烫。

十年后,夷陵火起,我向主公谏言:“此乃天赐良机!”

黄武元年,濡须坞下,我率部大破曹仁,箭矢擦过耳际时竟浑然不觉。

黄武七年,曹休十万大军来犯,我献计石亭:“请予精兵五千,断其归路!”

陆逊抚掌而笑,主公却摇头:“休得弄险。”

嘉禾六年,病榻上听闻辽东捷报,忽觉一生戎马皆成空响。

掌中佩剑滑落,砸碎满地月光。

建安二十四年,濡须口的风,带着长江特有的水腥与凛冽,第一次穿透我崭新的甲胄缝隙,刮在脸上,竟有针砭之痛。雪,悄无声息地落下,起初是零星的碎屑,很快便成了扯絮般的大雪,覆盖了江岸嶙峋的礁石、杂乱的营寨木桩,也覆盖了天地间一切喧嚣的底色,只余下单调而沉重的白,和远方那片黑压压、沉默得令人窒息的影子——曹仁的大军,就在对岸。他们营中的刁斗声穿透风雪,如同巨兽在暗夜里磨砺爪牙,一声声,钝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裹缠的皮革被雪水濡湿,透骨的冰凉顺着手心直往血脉里钻。可这冰寒,竟压不住胸腔里那团滚烫的东西,它烧灼着,是初次临阵的悸动,是少年郎渴求证明的焦灼,更是嗅到血腥气时本能升腾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战栗。我朱桓,生于江东,今日方算真正踏上这乱世的杀场。身后,是我初领的士卒,他们的呼吸在雪夜里凝结成白雾,目光或茫然或紧张地投向我这年轻得有些突兀的将领。雪落无声,却沉重地压在我们所有人的肩头,也压在对岸那片庞大而沉默的黑暗之上。那一刻,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守住!守住这濡须口!让对面那曹营宿将曹仁知道,江东并非无人!

十年光阴,快如江上飞逝的浪花。建安二十四年的初雪与濡须口的寒夜似乎还在指尖留有凉意,转眼间,章武二年的盛夏已在眼前燃烧。夷陵方向,火光映红了天际,如同巨兽喷吐着毁灭的吐息,即便远在建业宫阙深处,仿佛也能闻到那焦糊的气息,听到蜀汉大军在烈火中绝望的哀嚎。刘备七十万大军,竟被陆伯言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

消息传到建业,朝堂之上,一片贺颂之声,为这惊天逆转,为江东又度过一劫。然而,当众人目光都投向那冲天烈焰时,我胸中却似有滚油沸腾。刘备倾国而来,此刻尽丧于此,蜀中空虚,人心惶惶,此岂非天赐我江东之良机?我再也按捺不住,趋步上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主公!刘备新败,蜀中震动,精锐尽丧于火海!此乃天赐良机,千载一时!末将请命,愿领精兵,溯江西进,乘其破胆,直捣白帝!巴蜀膏腴之地,唾手可得!此机一失,悔之晚矣!”

话音落下,殿堂内一时静寂。我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背上,有惊诧,有疑虑,也有深藏的不以为然。孙权高坐主位,脸上并无多少狂喜,反而笼罩着一层难以捉摸的深沉思虑。他缓缓摩挲着玉圭,目光越过我,投向那殿外夷陵方向的红光,沉默良久。这沉默像冰冷的江水,一点点浇熄我胸中燃起的炽热火焰。最终,他缓缓摇头,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蜀道艰难,刘备虽败,余烬未熄。况曹魏虎视于北,岂容我江东主力尽出?伯言火攻之功,已解燃眉之急,当务之急,是抚平疮痍,巩固江防。子烈之心,孤知之矣,然兵者凶器,不可不慎。”

“主公!”我急欲再谏,喉头却被一股巨大的失落堵住。看着主公那已然转向他处的目光,看着群臣脸上那如释重负的神情,我心中那柄刚刚举起、指向西蜀的利剑,仿佛骤然撞上了无形的铁壁,发出一声无人听闻的悲鸣,颓然垂落。天赐良机,竟在满堂的谨慎与北顾之忧中,如指间流沙,眼睁睁地溜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与惋惜,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住心脏。那一刻,我深深明白了,为将者,不仅要看到战场上的缝隙,更要看清庙堂之上那更为幽深复杂的棋局。这堂皇大殿里的空气,有时比濡须口的刀风箭雨更令人窒息。

时光流转,命运似乎总爱将人带回原点。又是濡须坞,黄武元年的寒风,比建安二十四年的初雪更加刺骨。江水呜咽,拍打着坞壁坚厚的石基。曹仁,这个老对手,挟着雪耻复仇的怒火卷土重来了。战鼓声如同闷雷,从江面上滚滚碾过,魏军巨大的楼船艨艟遮蔽江面,如移动的山峦,气势汹汹地压向濡须口。

箭矢如飞蝗蔽日,带着死亡尖啸倾泻而下,狠狠钉在木栅、女墙之上,发出咄咄的闷响,木屑石粉纷飞。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桐油与血腥混合的气味,令人作呕。喊杀声、垂死者的哀嚎、兵器撞击的刺耳锐响,汇成一片令人疯狂的喧嚣。我立在濡须坞最高的望楼之上,甲胄上溅满泥泞与暗红的血渍,目光死死锁住江面魏军旗舰的位置。

“稳住!弓弩手,听我号令!”我的吼声在嘈杂的战场中竭力穿透。江风猛烈,吹得我背后的将旗猎猎作响,几乎要撕裂开来。

机会稍纵即逝!就在魏军船队因风向突变,几艘大船笨拙地挤作一团,阵型出现短暂混乱的刹那,我猛地抽出佩剑,剑锋在晦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直指前方:“火船!放!”

早已备好的数十艘轻捷小船,满载浸透油脂的柴草,如离弦之箭,顺着风势与水势,迅猛地撞向那挤作一团的魏军巨舰!火舌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船板,风助火势,顷刻间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将那片水域化作炼狱。魏军旗舰陷入火海,阵脚大乱。

“全军!随我杀!”热血瞬间冲上头顶,我纵身跃下望楼,踏过滚烫的甲板,第一个冲上连接坞壁与江岸的浮桥,长剑直指混乱的敌阵。身后,憋足了劲的江东健儿如同决堤的洪流,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紧随我冲杀出去。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我挥剑劈开一名魏军小校的矛杆,顺势将其斩落水中。混乱中,一支流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紧贴着我的耳畔掠过,灼热的气流甚至燎焦了几根鬓发。然而那一刻,我竟浑然未觉!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在咆哮:破敌!破敌!建安二十四年的初雪之寒,章武二年的庙堂之憾,尽在此刻,化为手中这柄渴饮敌血的利剑!长剑翻飞,每一次劈砍都仿佛宣泄着积压已久的郁气,酣畅淋漓!

黄武七年的秋风,扫过建业的宫阙,带着肃杀之气。案头军报堆积如山,最上面一份,墨迹犹新,字字如刀:大司马曹休,督军十万,以伐江东!十万魏军,黑云压城,其锋直指皖城、石亭,欲一举突破我江防。

殿堂之上,气氛凝重如铁。孙权面沉似水,群臣或默然,或面带忧色。陆逊作为大都督,眉头紧锁,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推演着敌我态势。我凝视着那标注着“曹休主力”的硕大箭头,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胸中剧烈冲撞。不能再等!我霍然起身,甲叶铿然作响,打破了压抑的沉寂。

“主公!大都督!”我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曹休此来,骄矜轻敌,视我江东无人!其大军深入险地,辎重粮草,必蜿蜒于夹石、挂车狭窄山路之间!此乃天授其颈于我刀下!末将不才,请予精兵五千!不需大军接应,只消借山势之险,疾趋断其归路!扼守要隘,纵有十万之众,亦成瓮中之鳖!彼时大都督挥军正面击之,曹休必为齑粉!”

这计划如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殿中嗡然。陆逊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灼灼地盯在我脸上,仿佛要穿透甲胄,看清我肺腑之中的胆魄与决心。他猛地一拍案几,霍然站起,朗声道:“妙!子烈此计,胆大包天,直击要害!五千精兵,扼其咽喉,曹休纵有十万大军,亦成无根飘萍!此乃绝杀之局!可行!大可行!”他素来沉稳的脸上,竟也因这险绝之策而泛起激动的红潮。

然而,高踞主位的孙权,脸色却在陆逊的赞许声中变得更加沉凝。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激动难抑的陆逊,最终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顾虑,更有一种帝王对“弄险”本能的深深忌惮。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朱桓!五千精兵,深入敌后,断十万大军归路?此非弄险,直是赴死!曹休非庸才,岂会无备?一旦有失,五千健儿葬身绝地,更动摇全局!孤岂能因汝一时血勇,而掷国家儿郎性命于危崖?此计过于行险,断不可用!休得再言!”

“主公!”我急呼出声,心猛地沉了下去,如坠冰窟。陆逊脸上的激赏瞬间凝固,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我看着主公那不容置辩的眼神,看着殿内诸公或摇头或庆幸的神情,胸中那柄刚刚被陆逊点燃、指向曹休咽喉的利剑,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生生折断!又是这样!建安二十四年的初阵,我手中剑只为固守;章武二年的夷陵,我心中剑欲指巴蜀而不得;今日石亭,这柄能断十万魏军生路的奇谋之剑,竟再次被“不可弄险”四字生生折断!一股夹杂着悲愤、不甘与巨大失落的寒意,比濡须口的雪更冷,瞬间浸透四肢百骸。我握剑的手在袖中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江东之剑,为何总是……不得出鞘?

嘉禾六年的春天来得迟缓而阴郁。窗外本该明媚的春光,透过病榻前蒙尘的窗棂,只落下几道惨淡无力的光柱,在冰冷的地砖上缓缓移动。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房内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如同附骨之疽。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咳嗽都像要将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榨干。这副曾于濡须口风雪中挺立、于万军阵前叱咤的躯体,如今被沉疴牢牢钉在这方寸病榻之上,沉重得连翻个身都需耗尽心力。

侍从小心翼翼地捧来汤药,碗沿滚烫。我勉强支撑起半边身子,药汁苦涩得难以下咽,却不得不强忍着灌下。刚躺下喘息,老管家蹑手蹑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刻意挤出的、想冲淡这满室病气的笑容,低声禀报:“将军,辽东……有捷报传来了!公孙渊那贼子,授首了!陛下龙心大悦……”

辽东……公孙渊授首?这消息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我混沌的意识之潭,激起几圈微澜,旋即又迅速沉没,归于一片更深的死寂。我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辽东……多么遥远的地方。那里也曾燃起烽烟,也曾有建功立业的可能吧?可如今,这一切与我何干?那些金戈铁马,那些运筹帷幄,那些曾在濡须口风雪中燃烧、在石亭殿堂上被生生扼断的壮志豪情……此刻回想起来,竟如隔世云烟,又似一场大梦初醒,徒留满室药香与这具油尽灯枯的残躯。

功业?功业……我朱桓一生,从建安二十四年的濡须初雪,到黄武七年的石亭谏策,几度欲挥剑破局,几度锋芒或挫于强敌,或折于庙堂。纵有濡须坞下那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如今思之,竟也如镜花水月,在这沉沉的病榻前显得如此虚幻、如此……轻飘。一生戎马倥偬,刀头舔血,辗转于江风寒水之间,所求究竟为何?这满身的伤疤,这耗尽的心血,最终又换来了什么?是这缠绵病榻的结局,是这满室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汹涌而至,瞬间将我吞没。那些曾经支撑着我、灼烧着我的滚烫之物,此刻竟如流沙般从指缝中无可挽回地逝去,只余下这无边无际的……空响。

意识在无边的疲惫与冰冷的空虚中浮沉,像江上即将散尽的薄雾。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榻边,那柄伴我半生的佩剑静静倚在案几旁。剑鞘乌沉,已不复当年光鲜,上面深深浅浅的划痕,是濡须口的箭雨,是冲锋时的碰撞,是岁月无声的刻刀。它曾是我肢体的延伸,是我意志的具现,是寒夜中紧握的勇气,是阵前挥斥的锋芒。

我竭力想抬起手,再抚摸一下那熟悉的鲨鱼皮剑柄,感受它曾赋予我的力量与温度。然而,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水,仅有的力气只够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一丝自嘲的苦笑无声地爬上嘴角。朱桓啊朱桓,纵有斩将夺旗之勇,运筹帷幄之智,此刻竟连触碰一下自己的剑,都成了奢望么?

胸中最后一点温热的气息,似乎也随着这徒劳的尝试而彻底耗尽。最后一丝维系着残躯与尘世的力道,悄然抽离。那只曾握剑破敌、挥斥方遒的手,终究无力地垂落。指尖划过冰冷的空气,轻轻带倒了倚在案边的佩剑。

“铛啷——!”

一声清越而冰冷的金属撞击声,骤然撕裂了满室的药味与死寂。长剑跌落尘埃,砸在那惨淡如水的月光之上,瞬间将那片清冷的银辉击得粉碎。碎银般的光点迸溅开来,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助地跳动、闪烁,如同我一生戎马倥偬中,那些或耀眼、或黯淡、或终成泡影的壮志豪情,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零落一地,归于永恒的沉寂。

黑暗温柔而彻底地笼罩下来,再无风雪,再无鼓角,亦无那庙堂之上令人窒息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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