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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是板楯蛮,为活命归了曹操。

在汉中听见刘备军中飘来的乡音战歌时,我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

丞相让我助马谡守街亭,那竖子却笑我蛮人不懂兵法。

当他指着无水高山说“置之死地而后生”时,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残兵败将中,是我独自竖起汉军大旗。

汉中三十年,魏军铁蹄再猛,也踏不破我筑起的土墙。

弥留之际姜维问我遗愿,我抓住他染血的战袍:“城西的烽燧台…修好了吗?”

建安二十年的汉中,空气里裹着血腥和尘土,吸一口,肺腑都像被砂纸磨过。我,王平,板楯蛮人,此刻裹在曹军沉重的黑甲里,巡行在阳平关残破的壁垒上。脚下踩着湿滑黏腻的不知是泥还是血,每走一步,铁靴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夜风呜咽,卷着白日里未曾散尽的硝烟味和隐约的腐臭,直往头盔缝隙里钻。

抬头,苍穹被远处营火映得一片混沌暗红,星月皆无。家乡巴郡宕渠那澄澈如洗的夜空,溪涧边湿润草木的气息,此刻遥远得如同前世幻梦。为了族人不被屠戮殆尽,我放下了祖传的硬木盾牌,接过了曹营冰冷的环首刀。这身铁甲压得我肩背生疼,更压在心口。同袍的目光扫过,即便无言,那层冰凉的隔阂也清晰可感——非我族类。我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石头,被强行嵌进了这冰冷庞大的战争机器。

疲惫如潮水漫过膝盖,我寻了处背风的断墙,倚着坐下。土墙粗糙的颗粒透过薄薄的里衣硌着背脊,寒意丝丝缕缕渗进来。我阖上眼,想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倦怠和挥之不去的疏离。就在意识沉浮之际,风,似乎变了方向。

一丝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曲调,乘着夜风,断断续续,顽强地钻入耳中。

“嘿——哟——嗬——!”

那粗犷的调子,那原始的、带着山林野性和溪涧奔流之力的节奏……是巴渝战歌!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撞击了一下,几乎要撞碎这身冰冷的铁甲。血液瞬间涌上头颅,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捕捉着那缥缈又真切的声响。声音是从山下,那一片被沉沉黑暗笼罩、却燃着倔强篝火的营地方向传来的——是刘备的营地!

那是我的根!是我在无数个被铁甲和异族目光包围的寒夜里,只能在心底无声嘶吼的腔调!是宕渠的山风,是族中长者挥舞战矛时的吼叫,是母亲哄我入睡时低沉的吟哦!它裹挟着故土泥土的腥气、篝火燃烧的松脂香,还有族人滚烫的血脉,穿透了冰冷的战阵,径直刺入我的灵魂深处。

我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土石,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泥里。喉头哽咽得发疼,一股滚烫的热流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又被我死死压住。我王平,板楯蛮的王平,在曹营冰冷的铁甲里,在远离故土的汉中战场上,终于听到了来自“家”的声音。那个营地里的火光,此刻在黑暗中仿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召唤。归属?这个词像一枚烧红的炭,灼烫着我的心。这身沉重的铁甲,第一次让我觉得如此窒息,如此想要挣脱。

建安二十四年的春天,汉中定军山下杀声震天。曹公,不,曹操的大军如山崩般溃退。烟尘蔽日,败兵如决堤的浊流冲垮了一切秩序。我混杂在奔逃的人潮中,脚步却越来越沉,像陷进了无形的泥沼。厮杀声、惨叫声、战马的悲鸣从身后如浪潮般涌来,越来越近。求生的本能驱使我奔跑,但心底那首巴渝战歌的声音却越来越响,像一面无形的鼓,沉重地敲打着我的胸膛,压倒了周遭所有的喧嚣。它提醒着我,我的根在哪里,我的血为谁而热。

猛地,我刹住了脚步。身边的溃兵惊愕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被裹挟着继续向前奔逃。我转过身,面向那一片混乱与血腥的战场。烟尘弥漫,遮天蔽日,只能隐约看到无数晃动的人影和闪烁的刀光。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和尘土味呛得人肺腑生疼。但我站定了,像一截被遗忘在洪流中的树桩。

我扯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板楯蛮人召唤同伴、宣誓死战的古老长啸:

“嗬——哟——嗬——!”

那声音高亢、粗粝,带着山林野性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战场嘈杂的幕布。啸声未落,我反手抓住身上那件象征着曹军身份的沉重黑色札甲,冰冷的铁片硌着手心。没有丝毫犹豫,我双臂猛然发力,坚韧的皮甲束带在刺耳的撕裂声中应声而断!沉重的甲叶哗啦一声散落在地,激起一小片尘土。我狠狠地将它们踢开,仿佛踢开一段冰冷而屈辱的过往。接着,我抽出腰间的环首刀,这把饮过血、沾过同袍或敌人鲜血的曹军制式战刀,被我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脚下坚硬的地面!

“当啷!”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刀身剧烈震颤着,深深插入泥土,兀自嗡鸣不止。我赤着上身,露出板楯蛮人特有的强健筋骨和古铜色的皮肤,在弥漫的烟尘和四散奔逃的败兵洪流中,像一个突兀的礁石,孑然独立。

“带我去见刘皇叔!”我的声音因激动和用力而嘶哑,却像刀锋一样斩钉截铁,穿透了周围的混乱,“我王平,巴郡宕渠板楯蛮人,愿降!愿为皇叔效死力!”

那一刻,我抛开了甲胄,抛开了过往,也抛开了所有对未知的恐惧。脚下的土地,弥漫着血腥和硝烟,却让我第一次感到了踏实。我王平,终于踏上了我该在的地方。

季汉建兴六年的春天,祁山的风带着料峭寒意和尘土的味道。丞相的军令肃然:我辅佐参军马谡,扼守街亭咽喉。那马谡,一身锦袍纤尘不染,眉宇间尽是书卷堆砌的矜持与傲岸。他立于高处,手指随意地划向那座孤峭的山峰,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在指点一幅无关紧要的山水画卷。

“王将军请看,”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孙子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而后生。’我军据此高山,居高临下,势如破竹。魏军蚁附仰攻,岂非自取灭亡?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妙策!”

山风掠过他光洁的下颌,吹来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那香气钻进我的鼻孔,却让我胃里一阵翻腾。我盯着那座孤零零的山峰,它光秃秃的岩壁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无水!无险可恃!只有一条狭窄的山道蜿蜒而上,那是唯一的生路,也是敌人轻易就能扼死的死路!

“参军!”我上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显得粗嘎,胸膛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一般喘息着,“此山绝地!魏军非木偶泥塑,张合更是宿将!若其断我汲道,将我围困于孤山之上,居高临下之势立时逆转!我军无水,士卒必然自溃!何须死战?此乃……此乃自陷死地啊!恳请参军依丞相之令,当道下寨,深沟高垒!末将愿立军令状,必阻张合于街亭之外!”

我的话语带着蜀道山民的直白和战场上滚出来的焦灼,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地上。马谡脸上的从容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他眉头蹙起,眼中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随即化为冰冷的鄙夷。他轻轻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掸去什么不洁之物。

“王将军,”他语调拖长,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尔乃行伍出身,久在边鄙,不通圣人典籍,不明兵法精要,情有可原。岂不闻‘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山川地势之妙用,岂是凭一身蛮勇所能妄测?我意已决,休得多言!按令行事便是!”

“蛮勇”二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刺进我的耳膜。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有些发黑。我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虬龙。板楯蛮的血在血管里奔突咆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不能!为了丞相,为了身后这数千将士的性命!我王平可以受辱,但街亭不能丢!

我猛地单膝跪地,膝盖砸在坚硬的砾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马谡那张因惊愕而微微变色的脸,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参军!王平恳求!当道立营!此山……上去便是绝路!请参军三思!三思啊!” 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颤音,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

回应我的,是马谡拂袖转身的冰冷背影,和他对身边亲兵不容置疑的命令:“押下去!看管起来!休要误我布阵!”两名士卒迟疑地上前。那一刻,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我任由他们架起,目光却死死盯在那座越来越近的、在阳光下闪烁着不祥光芒的山峰。那山,在我眼中已化为巨大的坟墓,正张开冰冷的巨口,准备吞噬一切。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顺着山风,钻入我的肺腑,冰冷彻骨。

噩梦如预言般降临。魏军黑压压的旌旗遮蔽了山下的地平线,张合那面“张”字大纛猎猎飞扬,冷酷而精准地切断了那条细若游丝的山道。山顶的孤军,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喊杀声、惨嚎声、绝望的哭嚎声,被山风扭曲着,从山顶不断灌下来,如同地狱传来的回响。

我带着本部仅存的千余弟兄,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街亭当道口那一片狭窄的洼地里死战。每一波箭雨落下,都带着死神的尖啸;每一次魏军步卒如铁墙般压上来,沉重的脚步声都震得脚下大地颤抖。我们背靠背,盾牌组成摇摇欲坠的壁垒,长矛从缝隙中一次次刺出,带起蓬蓬血雾。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热血溅在脸上,温热而黏腻,很快又在凛冽的山风里变得冰冷。

“将军!顶不住了!撤吧!”亲兵队长脸上糊满血污,声音嘶哑绝望,一只眼睛已被血糊住。

“不能撤!”我挥刀格开一支射向他的流矢,刀刃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我们退了,山上的人……就真的一点指望都没了!”我猛地指向山顶,那里烟尘弥漫,隐约可见汉军残破的旗帜在魏军的冲击下飘摇欲坠,“竖起旗!把我们的旗,举到最高!”

一面早已被箭矢洞穿、染满血污泥泞的“汉”字大旗,被几名伤痕累累却眼神倔强的士兵合力,用长矛死死撑起,插在这片小小的血肉磨坊中央!旗面在弥漫着血腥和烟尘的狂风中艰难地展开,每一次扑打都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那残缺的红色,在灰暗的天地间,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

“看见了吗?!”我用尽胸腔里所有的气息嘶吼,声音在刀剑碰撞和垂死哀鸣中显得异常尖锐,“汉军还在!王平在此!想回家的,向我靠拢!向我靠拢——!”吼声被风撕裂,带着血腥味灌入喉咙。

或许是被这面绝境中升起的旗帜所感召,或许是听到了这声来自同袍的、带着巴蜀腔调的嘶吼,一些被打散、正茫然奔逃的败兵,如同迷途的羔羊看到了火光,开始跌跌撞撞地、本能地朝着这面残破的旗帜汇聚而来。他们丢盔弃甲,满脸血污和惊恐,像惊涛骇浪中漂来的碎片,不断汇入我们这小小的、濒临破碎的孤岛。洼地几乎成了血池,每汇聚一人,我们摇摇欲坠的防线便承受着更大的压力。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在残阳如血,将天地染成一片凄厉的赤红时,我看到了那支从斜刺里杀出的熟悉旗帜——是赵云将军!他的白马银枪,如同劈开血海的闪电!

“援军!援军到了!”洼地里爆发出劫后余生、带着哭腔的嘶吼。

我紧绷到极限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巨大的悲怆瞬间攫住了我。腿一软,我拄着卷刃的环首刀才勉强没有倒下。环顾四周,洼地已成修罗场,尸骸枕藉,血水浸透了每一寸土地。汇聚到我身边的残兵,人人带伤,眼神空洞,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幽魂。我亲手撑起的那面“汉”字大旗,旗杆上布满了刀砍斧劈的痕迹,旗面千疮百孔,被凝固的暗红和泥泞染得几乎看不出本色,在晚风中无力地低垂着。它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记录着这场无望的挣扎和惨烈的牺牲。

我仰起头,望向那座被暮色笼罩的山峰。那里,战斗的喧嚣已经停歇,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丞相……末将无能……只抢回这点骨血……滚烫的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无声地淌下。街亭的风,从未如此寒冷刺骨。

兴势山延熙七年的三月,春寒料峭,山风却已带了蜀地特有的湿重,刮在脸上像冰冷的鞭子。我驻马山腰,眺望着前方如黑色潮水般涌来的魏军。曹爽亲率十余万大军,旌旗蔽野,刀枪如林,那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汇聚成沉闷的雷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尘土高高扬起,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黄云。

“大将军,魏军势大,锋锐正盛,是否……”副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话未说完,被我抬手止住。

“慌什么?”我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瞬间让周围焦灼的空气凝滞了几分。我目光扫过身后依山势构筑的连绵壁垒。深沟,高垒,鹿角层层叠叠,望楼星罗棋布。每一道土墙的厚度,每一处鹿角摆放的角度,每一座望楼的视野,都浸透了我这三十年镇守汉中的心血和板楯蛮人对山林的直觉。

“看见那土墙了么?”我指着前方蜿蜒如巨蟒的壁垒,“那是用汉中的土,一筐筐垒起来的,浇灌的是我们汉军的血汗!它看着不起眼,却比魏狗身上那亮闪闪的铁甲更硬!曹爽?哼,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的纨绔子!他想过去?”我猛地拔高声音,如同洪钟震响,“除非从我王平,从我汉中守军,从我身后这兴势山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寸泥土上碾过去!传令:弓弩上弦,礌石滚木备足!敢有擅退一步者,立斩!守住了兴势,就是守住了汉中的门户,守住了我大汉的国门!”

一股灼热的豪气在胸中激荡,冲散了连日的疲惫和腿上那陈年箭伤隐隐的酸痛。我仿佛又回到了初归汉营、跟随先帝和丞相征战四方的岁月,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

时间在残酷的拉锯中流逝。魏军一次次如同汹涌的潮头,猛烈地拍打在兴势山坚固的防线上。箭矢如飞蝗蔽日,礌石滚木带着沉闷的死亡呼啸砸落,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的山体微微震颤。喊杀声、惨叫声、金铁交鸣声昼夜不息,浓重的血腥味和尸体烧焦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整片山野,连带着山间本该萌发的草木嫩芽都沾染了死亡的气息。

我拖着那条因连日劳顿和湿寒而愈发沉重、如灌了铅般酸痛刺骨的伤腿,日夜不停地沿着壁垒巡视。甲胄早已被汗水、血水和泥浆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冷而沉重。每到一处营垒,我便用那柄跟随我多年的旧刀柄重重敲击着土墙,声音嘶哑却如铁石:

“顶住!给老子顶住!丞相在看着我们!汉中父老在看着我们!想想街亭的血!想想我们倒下的兄弟!这道墙,就是我们的脸面!墙在人在,墙破人亡!”

士兵们疲惫不堪的脸上,那近乎麻木的绝望,在我嘶哑的吼声和刀柄敲击土墙的钝响中,竟一点点褪去,重新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们沉默地加固着被撞松的鹿角,将磨利的箭簇一支支码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山下涌动的敌军。这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

翌日黄昏,残阳如血。一场激烈的攻防刚告一段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硝烟和血腥。我拄着刀,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艰难地挪到一处被魏军冲车撞塌了半边的壁垒前。土石狼藉,几具阵亡士兵的遗体还未来得及抬下,维持着搏斗的姿势。

“大将军!此处危险!魏狗刚退,恐有冷箭!”亲兵焦急地喊道。

我摆摆手,示意他噤声。我弯下腰,不顾甲胄的沉重和腿上传来的剧痛,伸出那双布满厚茧和裂口、沾满泥污血渍的大手,用力地、近乎固执地抓起一把坍塌处的泥土。土是湿冷的,混合着暗红色的血块和碎裂的草根,沉重而黏腻。我紧紧攥着这把泥土,感受着它粗糙的颗粒硌着掌心,感受着那浸透其中的、属于汉军儿郎的温热与冰凉。这是汉中的土,是我用三十年时光和无数兄弟性命守护的土!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更为炽热的决心涌上心头。

“来人!”我猛地直起身,将手中那把沉重的泥土狠狠摔在旁边的土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调后备营!连夜给我补上!就用这里的土!要夯得比原来更厚、更实!把死去的兄弟……也埋进这道墙里!让他们看着,我们是怎么守住这片土地的!”

我抬起头,望向山下魏军连绵的营火,那火光在渐浓的暮色中连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海洋。然而此刻,胸中翻涌的只有烈火般的战意。腿上的疼痛似乎被这怒火烧灼得麻木了。兴势山,这道用血肉和信念筑起的墙,在夕阳的余晖中,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大地上永不愈合的伤口,也如同大汉北疆永不陷落的脊梁。

延熙十一年的深秋,汉中的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卷着枯叶拍打着镇北大将军府邸的窗棂。府邸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几乎盖过了庭院里那几株倔强晚开的木樨花最后一点残香。我躺在冰冷的卧榻上,厚重的被褥也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这具曾经在战场上不知疲倦的躯体,如今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钝痛。生命如同指间沙,流逝得清晰可感。

昏沉与清醒的间隙,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铁血交织的岁月。街亭洼地粘稠的血泥似乎还糊在脚底,兴势山土墙上那混合着血块的湿冷泥土仿佛还攥在手心,丞相在五丈原秋风中飘动的衣袂和沉静如水的目光似乎就在眼前……还有宕渠的青山绿水,母亲呼唤我“阿平”时那悠长的尾音……无数光影、声响、气味在脑海中翻腾、破碎,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落叶。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带着战场硝烟未散的冷硬气息。是姜维。

“大将军……”他的声音低沉,刻意放轻了,却依旧掩不住那份锐利和疲惫。他走到榻前,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在他年轻却已显风霜的脸上。他身上那件精良的玄色铁甲,肩头似乎还沾染着未曾拂尽的暗红——是敌人的血,还是我汉家儿郎的血?这念头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

“维……维来了……”我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败的风箱,“前线……如何?魏狗……可曾……”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腥甜,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仿佛要将残存的生命都咳出去。旁边的侍从慌忙上前,用布巾擦拭我的嘴角。一抹刺目的暗红在素白的布上洇开。

姜维眼中掠过痛楚,他单膝跪在榻前,扶住我颤抖的肩膀,那铁甲的冰冷透过薄薄的寝衣刺入我的皮肤。“大将军勿忧!前线稳固!将士用命,魏军未能越雷池一步!”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稳固?未能越雷池一步?我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他肩甲上那一点暗红,那颜色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不断放大,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焦虑和执念猛地攫住了我残存的所有力气!汉中!我的汉中!丞相托付给我的汉中!

不知哪里涌出的力气,我枯瘦如柴、青筋暴突的手,竟如铁钳般猛地抬起,死死抓住了姜维臂膀上的铁甲!冰冷坚硬的甲叶硌着我的手骨,我却感觉不到疼。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指甲几乎要抠进甲叶的缝隙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向上挣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洞般急促的喘息,眼睛死死瞪着姜维,目光灼热得仿佛要将他穿透:

“城西……烽燧台……上月大雨……冲垮的……那段……修……修好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沫和生命最后的火星。烽燧台!那是我汉中防御网的眼睛!是预警的命脉!那段被冲垮的缺口,如同扎在我心头的刺,日夜折磨着我这残烛般的生命!修好了吗?它必须修好!在我闭眼之前,它必须完好如初地矗立在汉中的土地上!否则,我王平,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丞相!

我的眼睛死死瞪着姜维,等待着他的回答,那是我对这个守护了一生的土地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挂念。所有的过往,板楯蛮的山林、曹营的冰冷、归降时的决绝、街亭的血旗、兴势山的土墙……都在这最后的执念面前,模糊、褪色,凝聚成眼前这一点关乎汉中存亡的微光。

姜维被我抓得身体一晃,他看着我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火焰让他瞬间动容。他反手紧紧握住我抓着他臂甲的手,那只年轻有力的手此刻也微微颤抖着。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冰冷的铁砧上:

“大将军!修好了!昨日刚刚加固完毕!用的是最硬的青条石!末将亲自监工,台高如旧,坚不可摧!了望孔正对着魏贼最可能来的斜谷道!汉中西门的眼睛,亮得很!您放心!”

“修好了……青条石……坚不可摧……”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重重落在心上。紧抓着姜维臂甲的手,那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量的手,终于,缓缓地、一点点地松开了。

紧绷的、支撑着我最后一丝清明的那根弦,骤然崩断。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近乎冰凉的平静,如同深秋汉江的寒水,瞬间漫过了四肢百骸,淹没了所有痛苦、焦虑和不甘。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被彻底抽空,软软地沉入背后冰冷的被褥里,轻飘得像一片终于脱离了枝头的枯叶。

视线不可阻挡地模糊、黯淡下来。姜维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他肩甲上那点刺目的暗红,卧榻旁侍从模糊的身影,窗外被风吹得狂舞不止的枯枝剪影……都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消散,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最后的感知,是窗外呼啸而过的凛冽秋风。那风声穿过窗棂,灌满了整个房间,强劲、苍凉、永不止息。它卷过汉中平原,卷过我曾日夜巡视的漫长土墙,卷过城西那座刚刚用青条石垒砌、坚不可摧的烽燧台……风声浩荡,如同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本身那沉重而悠长的呼吸。

风声中,仿佛又响起了宕渠山林间鸟雀的啁啾,母亲唤我“阿平”时那悠长温暖的尾音,还有那首在汉中寒夜将我唤醒的、魂牵梦绕的巴渝战歌,它们交织着丞相沉稳的嘱托、战场震天的金鼓……最终,都汇入了这片守护之地永恒的风声里。

风更大了,吹得窗纸哗哗作响,如同无数面战旗在旷野中猎猎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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