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时，日头正盛。
陆长青的身影悄然落在雍州灵仙宗的山门之外，阳光炽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还未登山，一阵熟悉又咋咋乎乎的声音便顺着山风飘入耳中。
“想当年，国师大人还未有今日这般通天彻地之能时，我李小纯，便是他老人家座下第一人！那一日，我与国师并肩，于东海之上，斩了一条孽龙，那龙血，染红了半边天！”
演武场上，一群青涩的道门弟子听得是满眼崇拜，如痴如醉。
陆长青听着这比当年还要离谱三分的吹嘘，嘴角牵起一道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沿着山道，缓步走入那座香火鼎盛的内殿。
殿内，一人负手而立，正对着那已空无一物的神台，似已等候多时。
并非记忆中的那个申道人。
眼前此人，头戴高冠，身着一袭古朴玄衣，三尺黑须在殿门穿入的微风中轻轻飘荡。
他就只是站在那里，周身便萦绕着一股自万古岁月中沉淀而下的沧桑与威严。
那人缓缓转过身，一双深邃的丹凤眼看向陆长青，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对着陆长青，微微稽首。
“贫道申公豹，见过道友！”
声音不大，却如洪钟大吕，在陆长青心头轰然炸响。
申公豹。
果然是他。
陆长青心中最后一点疑虑尘埃落定，他面色平静，对着这位神话中的人物，颔首回礼。
“道友，请。”申公豹侧身引路，两人在殿内蒲团上对坐。
没有多余的寒暄，申公豹仿佛洞悉了陆长青此行的所有目的，开口便直指核心。
“道友心中所想，贫道知晓一二。”
他抚着长须，目光悠远，仿佛在追忆一场早已泛黄的旧梦。
“上古天庭一战，封神榜崩碎。贫道当年不过受封一东海分水将军，职微言轻，又恰逢不在天庭，这才侥幸逃过一劫，未随那榜单一同神陨道消。”
“那一战，来得太过突然。诡祖叩关南天门，诸天仙神这才惊觉，高坐九天的圣人们，早已离去，留下的，不过是一具具与此界因果未断的法身罢了。如何能敌？自然败得一塌糊涂。”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让大殿内的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诡祖率众杀上了三十三天，仙神伏尸亿万。只是那三十三天之上，终究留有圣人后手。七道鸿蒙紫气横空，诸圣法身燃尽最后之力，打出了惊天一击，这才重创了那脱困不久的诡祖。而后，法身俱散，仙界崩碎。”
“鸿蒙紫气四散，残存仙神疯抢。贫道得天之幸，于混乱之中得了一缕。眼看仙界闭合在即，不敢逗留，仓皇逃入凡间。那诡祖，亦夺走两缕，还带走了不计其数的仙神尸骸。”
陆长青静静听着，这些辛秘，解开了他心中诸多谜团。
待申公豹话音稍落，他才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道友，你所行之道，可也需炼化那诡神灵根？”
申公豹闻言，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带着几分自得。
“道友多虑了。”他摸着自己的三尺胡须笑道，“贫道这灵根，乃是自家的。”
“昔年贫道趁乱下界，躲在东海深处参悟鸿蒙紫气，万年却无多少进展。待贫道再出世时，才发现仙界早已不见，凡间也还算安宁，非是如我所想的那样早已变成鬼域。只是多了一些修行‘灵根法’的修士。”
“贫道也是在他们身上，才找到了方法。”
他看着陆长青，眼中精光一闪。
“那所谓的灵根，是诡祖以鸿蒙紫气为引，炼入那些陨落仙神之躯，催生出的诡物。其跟脚不凡，出世便是金仙。再借金仙不灭之性，分化万千，洒下灵根于凡间。”
“这些灵根，代表的就是诡神的法则之道。”
“凡人炼之，所思所想，所感所悟，连同这一身血肉魂魄，终将尽数化为那诡神壮大的资粮。”
陆长青缓缓点头，这与他此前的猜测，一般无二。
那些修士炼化灵根后所觉醒的神通，不过是其背后诡神所掌大道的一丝浅薄显化。
申公豹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丝狠厉与决断。
“贫道有感于此，见这是一条通往圣位的捷径。于是效仿之。”
“我先去那残破地府，寻来一枚轮回古符，护持真灵不昧。再以我本命神像为引，将自身与那缕鸿蒙紫气，一同炼成了一枚灵根。”
“而后，真灵入轮回，世世转生。每一世，都只修我自己的这枚灵根，静待天时。”
说到此处，申公豹停了下来，含笑看着陆长青。
大殿之内，一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殿外李小纯那依旧高亢的吹嘘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陆长青看着眼前这位自承身份的申公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
所谓的时机，便是如今这天道昭示的，成圣之机。
但世世转生，只为炼化自己。
以身为灵根，以轮回为炉，以万古岁月为火。
却是好大的手笔。
好狠的手段。
这已非简单的“求道”二字可以形容，这分明是一场压上了自身存在与万古因果的豪赌。
赌赢了，便可成为那高高在上，万劫不磨的圣人。
赌输了，便是真灵溃散，于轮回中彻底磨灭，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陆长青的脑海中，无数线索在这一刻被串联起来。
难怪灵隐子无法推演此人天机，因为他每一世的因果，都在“死亡”的那一刻，被他自己亲手斩断，化作了下一世新生的资粮。
难怪他执着于盗墓，或许他寻找的，并非什么法宝，而是自己的过去。
遍布后山的空坟，便是他这万古豪赌最直观的证明。
许久，陆长青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沙哑。
“值得吗？”
这并非质问，而是一种纯粹的好奇。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付出如此代价。
申公豹闻言，那双饱经沧桑的丹凤眼，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情绪。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追忆，有不甘，更多的，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高与傲然。
“道友，你可知被困于一道神位，永生永世不得寸进，是何种滋味？”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诉说着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屈辱。
“分水将军……呵呵，好一个分水将军！”
“昔日封神，贫道自认才智谋略不输任何人，最终却落得身首异处，得了个羞辱性的神位。而那些根行浅薄、愚钝不堪之辈，却能身居高位，凭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