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后的第七天,李大爷家的井台围满了人。儿媳妇王桂芳捧着淘出来的稗子直哭,米粒上全是青紫色霉斑,在晨光里泛着磷火似的微光。“自打虎娃出事,这井就不对劲。”她揪住林小雨的袖口,“昨儿夜里我梦见井水里浮着个泥人,跟俺们家大孙子长得一模一样!”
周秀兰蹲在井边,用玻璃试管取了水样。井水混着铁锈味,在试管壁上留下细密的气泡,像极了虎娃被捞上来时嘴唇上的白沫。“水质重金属超标。”她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目光却落在井沿青苔上——那苔痕竟蜿蜒成“周”字形状,跟碑子殿香灰堆出的印记分毫不差。
“得淘井。”林小雨摸着胸口的碎碗,瓷片传来细微的震动,“胡家太奶说,井底有块砖堵了水脉。”他抬头望向老槐树,树影正投在井台上,十二片槐叶飘落在青苔“周”字周围,恰好围成北斗阵。
李大爷的儿子李德福抄起铁锹:“淘就淘!去年公社修水渠,把俺们村的老井都垫高了三尺,指不定就是那会儿动了地气。”他的话让周秀兰猛地抬头,从帆布包翻出泛黄的笔记本——1964年水利建设图纸上,胡家水脉走向被红笔粗暴划断,旁边标着“周家庄压胜砖三座”。
“等等。”周秀兰按住李德福的手,“三十年前,我爹作为公社水利员,在七口水井里埋了刻着‘胡’字的青砖,说是能镇住‘封建迷信’。”她盯着井里晃动的倒影,“李大爷家的井,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父亲蹲在墙角吧嗒旱烟,突然开口:“那年你爹带着人来砸碑子殿,我亲眼看见他往井底扔砖。”他的目光扫过周秀兰,“后来你爹总说夜里有人扒窗户,现在想来,是胡家太奶在讨砖呢。”
井绳晃荡着垂入黑暗时,林小雨突然看见井底闪过蓝光。他解开衬衫纽扣,让碎碗贴着皮肤:“德福哥,下井后先摸西北角,砖上刻着莲花纹。”话音未落,李德福突然惊呼:“摸着了!砖缝里卡着个红布包!”
红布包在煤油灯底下展开时,周秀兰的手剧烈颤抖。里面是十二根银针,每根都缠着婴儿胎发,针尾刻着“周”“林”二字——正是当年周老会长用来“镇仙”的法器,却不知为何卡在压胜砖缝里。
“这是‘断脉针’。”奶奶不知何时拄着拐棍来了,“当年你爷爷跟周老会长说,水脉连着胡家仙窝,动不得。可他偏要学半吊子茅山术,反而把邪祟引进了井里。”她浑浊的眼睛盯着银针,“现在针上缠着胎发,说明有婴灵困在井底。”
王桂芳突然瘫坐在地:“三年前俺家二丫头……生下来没睁眼就埋了,难道是……”她的话被周秀兰打断:“1964年修水渠时,很多夭折的孩子被匆匆埋在井边,压胜砖一镇,魂魄就被困住了。”她转向林小雨,“胡家太奶管水厄,其实是在替这些孩子找回家路。”
淘井仪式定在子时。林小雨按照奶奶的指点,用虎娃的红兜肚包了七枚铜钱,系在井绳上:“这叫‘买路钱’,给困在井里的魂儿们买渡船。”周秀兰则把银针泡在雄黄酒里,在井沿画起满文符咒——那是从父亲笔记里偷学的,当年被周老会长视为“封建残余”的胡家水脉图。
当第一滴露水落在槐树叶上时,井底传来“哗啦”水声。李德福突然指着水面:“小雨,你看!”月光下,井水竟分成两色,西北侧泛着幽蓝,东南侧腾起白气,分明是“阴阳分水”的异象。
“该请胡家太奶了。”奶奶点燃三炷香,插在井沿,“当年你爷爷立堂时,胡家太奶就是从这口井显的灵。”她对着水面喃喃自语,“老姐姐,当年的误会该解了,周老会长的碑前,俺们老林家的香,今儿个就续上。”
香灰突然垂直落入水中,在水面拼出个“升”字。林小雨感觉胸口的碎碗发烫,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竟变成老妇人的模样,正对着井底招手。被困在砖缝里的红布包突然松开,十二根银针“叮铃”落入水中,惊起十二圈涟漪。
“捞砖!”林小雨大喊。李德福咬着牙拽起压胜砖,青砖出水的瞬间,井底传来婴儿的啼哭,惊飞了槐树上的夜鸦。王桂芳突然指着水面:“看见没!有个穿红肚兜的小闺女,正往西北方飘呢!”
周秀兰的手电筒光追过去,照见井壁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小洞,洞口缠着新抽的槐树枝,像极了虎娃被救时身上的晒谷绳。“这是胡家太奶开的‘往生洞’。”林小雨想起碑子殿的碑文,“水脉通了,魂儿就能顺着槐树根,回到该去的地方。”
天亮时,李德福抱着压胜砖站在周老会长的坟前。砖上的“胡”字在晨露里泛着金光,仿佛三十年前的朱砂刚写上。周秀兰跪在坟前,用银针在砖背刻下新字:“胡家水脉,周林共护”,血珠顺着针尖渗进砖缝,跟当年父亲刻的“镇”字融成一片。
“该给二丫头迁坟了。”王桂芳捧着红布包,声音哽咽,“公社当年不让立碑,就埋在井边的柳树下……”她的话让周秀兰猛地翻开笔记本,1964年的人口统计表上,井边乱葬岗的记录被红笔圈住,旁边写着“无主婴魂七十二”。
回村的路上,父亲突然停住脚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你大伯当年的‘看事签’。”他的手在抖,“其实他不是被胡家太奶害的,是发现了压胜砖的秘密,被当成右派……”话没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布包里的黄纸签在风里翻动,每道签上都画着歪扭的“井”字。
周秀兰突然拉住林小雨:“我爹的笔记里还有一页,说胡家水脉连着松花江,当年日本人修工事时炸断了主脉,所以才需要在各村打井‘续脉’。”她望向远处的老槐树,“现在压胜砖拔了,该去看看公社那口机井了——听说上个月又有个孩子掉进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暮色里,老槐树的影子再次变长。林小雨摸着胸口的碎碗,感觉瓷片上的裂缝彻底愈合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槐叶纹路。奶奶说过,胡家太奶的真身就住在槐树第三根枝桠的洞里,此刻他仿佛看见树影晃动,有个穿蓝布衫的身影正抱着个红肚兜娃娃,慢慢走向月光深处。
“明早去公社。”他对周秀兰说,“把虎娃娘绣的胡家太奶像带上,再准备七尺红绸。”想起碑子殿碑文最后一句,“水厄不解,碑子难安”,他知道,属于他和周秀兰的“护水”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在公社机井旁,守夜的更夫正对着井口打盹。朦胧中,他看见井水里浮着块青砖,砖上“胡”字闪着金光,慢慢升起的,还有个穿对襟褂子的老汉身影,正是三十年前突然失踪的周老会长。他的手里,牵着个穿红肚兜的小女孩,正一步步往井台上走,脚印在晨霜上留下的,是两串小小的、带着槐花香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