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娘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仿佛有万千惊雷,同时炸响!一片空白!
她……她准备了价值数百万两白银的战争!她制定了环环相扣、持续至少半年的周密计划!她调动了谢家在江南的所有资源,准备与之一决死战的两个生死大敌……
就这么……一夜之间,就倒了?
还是以“谋反”的滔天大罪?
被她视为天堑、连门都摸不到的漕运总督,亲自下场,用最雷霆、最狠辣的手段,将她准备了至少半年才能扳倒的对手,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这……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何松见她神情有异,连忙捡起地上的信纸,与张远、钱多多三人凑在一起,飞快地浏览起来。
下一刻,三张同样布满震惊与不可思议的脸,齐齐抬起,望向谢云娘。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娘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地上的另一张信纸:“后……后面呢?”
何松连忙将第二张信纸呈上,他的手,也在抖。
谢云娘接过来,信的后半段,赵全的语气,更是充满了如在梦境般的、不可思议的狂喜:
“夫人!您绝对想不到!之前所有对我们的阻力,在一夜之间,全都烟消云散了!”
“之前扣押我们建材的那个漕运司的孙主簿,今天一早,天还没亮,就亲自带着车队,把所有东西,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他在咱们工地的门口,长跪不起,自己掌嘴,把脸都抽肿了,磕头如捣蒜,求赵全我,能在您面前为他美言几句,饶他一条狗命!”
“还有之前,打断我们从苏州请来的王大厨手脚的那些地痞流氓,今天早上,被人发现,手筋脚筋全被挑断,像一滩烂泥一样,被扔在了我们分店的工地上!旁边还立着个牌子,上书‘谢罪’二字!”
“更夸张的是!之前那些对我们避之不及、见了我们的人就绕着走的扬州商户,今天,从早上开始,就排着队,堵在我们下榻的客栈门口!一个个哭着喊着,说他们过去是猪油蒙了心,被杨四海蒙蔽,求我们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愿意,以市价三成的价格,将他们手中最好的旺铺、田庄、码头,全都转让给我们!”
“夫人!三成啊!这简直是在白送!”
“夫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您究竟是动用了何等通天的手段?!”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谢云娘拿着信,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此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不是傻子。
她不是一个只会被眼前的狂喜冲昏头脑的普通商人。
越是看到这匪夷所思的、如同神迹般的结果,她的心中,就越是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彻骨的寒意。
这绝非巧合!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那个冬日的清晨,在玄武湖畔,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以及他那云淡风轻的话语。
“扬州城,就好比是这玄武湖。”
“但夫人有没有想过,真正能决定这艘画舫能去哪里、甚至能不能出航的,并非船上的船老大,而是那个掌管着整个湖泊水闸、制定航道、收取停泊费用的衙门呢?”
“我曾听闻,前朝有位巨商……备了一份厚礼,去拜访了当时主管漕运的一位京官……三日后,一道总督衙门的公文下达……”
她原以为,那只是一个高明的指点,是让她去和“管湖”的周信周旋、博弈。她甚至做好了打一场旷日持久、消耗巨大的硬仗的准备。
她怎么也想不到!
这“收获”,根本不是去和周信博弈!而是漕运总督方文镜亲自下场,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她需要耗费半年甚至更久才能勉强扳倒的对手,连带着他背后的整个利益集团,在一夜之间,连根拔起!碾为齑粉!
罪名是“勾结水匪,侵吞漕粮”!
而黄焱那日的故事里,那位巨商拜访的,正是主管漕运的京官!那位巨商的对手,也是被以“勾结水匪”的罪名抓了!
一模一样的手法!一模一样的罪名!甚至连结果都一模一样!
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谢云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起,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几乎可以肯定!是黄焱!绝对是他!
是他,动用了某种她完全无法想象的力量。
并且,他还给了总督一个无法拒绝的动手理由!那“凭空冒出来”的铁证密信,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个男人……
他不仅知道扬州的症结在哪里,他甚至能……
驱动封疆大吏,为他所用!
他的能量,他的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谢云娘所能理解的范畴!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令人绝望的“降维打击”!
谢云娘缓缓地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巨大的雕花木窗前。她伸出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棂。
窗外,是金陵城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朗天空,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可谢云娘的心,却如同坠入了无底的冰窟,感受不到丝毫暖意。她看着那澄澈得有些刺眼的蓝天,只觉得那深邃的蓝色背后,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在无声地操控着世间的一切。
黄焱……
你究竟是谁?
你帮我,又是为了什么?
这巨大的、从天而降的“恩情”,背后,又需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个问题,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夫人……夫人?”
钱多多等人看着谢云娘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空洞失神的眼神,心中愈发惊恐,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谢云娘仿佛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惊醒,身体微微一颤。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众人,那双美丽的凤眸之中,已经没有了丝毫的震惊与恐惧,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传我的话。”
“让赵全,立刻接手扬州所有愿意转让的旺铺产业,价格……就按市价三成给。不必占他们便宜,但也不必客气。”
“另外,让他备一份厚礼,不,备三份厚礼!一份,送往漕运总督府,就说,感念许总督为扬州商界扫清蛀虫,我等商户,无以为报,唯有捐出十万两白银,用于犒劳总督府的将士们。”
“一份,送给那位新上任的盐漕转运使,不管他是谁,这个善缘,我们必须结下。”
“还有一份,”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用于那位被抄家的周信……在狱中的家眷。告诉他们,人死债消,生意场上的恩怨,不及家人。这份薄礼,用以疏通关系,让周信家人好过一点。”
钱多多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最后一条,他完全无法理解。
“东家,这……周信可是我们的对头,我们为何还要……”
“你不懂。”谢云娘打断了他,目光幽深,“做事,不能做绝。今日我们送去的,不是银子,而是一份体面。这份体面,是送给所有扬州官场上的人看的。让他们知道,我谢云娘,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主儿。”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下令:
“扬州分号,立刻动工!用最好的人,最快的速度,不计成本!我要在一个月之内,看到一座比金陵鹿鸣苑,更华丽,更气派的酒楼,在扬州城最中心的位置,拔地而起!”
“钱多多,你亲自去一趟扬州,协助赵全!此事,不容有失!”
“是!东家!”钱多多虽然心中还有万千疑惑,但看到谢云娘那重新燃起斗志的眼神,他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力量,立刻躬身领命。
待所有人都退下之后,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谢云娘一人。
她走到书案前,拿起笔,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缓缓地,写下了一个名字。
——黄焱。
她凝视着这两个字,良久,良久。
『不管你是谁。』
『不管你有什么目的。』
『这份情,我谢云娘,记下了。』
扬州风云突变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传回了金陵,在平静的湖面,再次投下了一颗巨石。
东宫。
太子萧承稷听完属下的汇报,手中的棋子,迟迟没有落下。
他看着棋盘上那焦灼的局势,眉头微蹙。
“孙传庭……他怎么会突然对周信下手?还如此……雷厉风行?”
他身旁的谋士,太子太傅王柬,也是一脸的凝重。
“殿下,此事,确有蹊跷。孙传庭为人虽刚正,却也并非鲁莽之辈。周信是柳越的人,又是扬州的地头蛇,他不会不清楚。没有十足的把握,和来自更高层级的授意,他绝不敢如此大动干戈。”
“更高层级?”太子看向他。
王柬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头顶。
太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是父皇?”
“八九不离十。”王柬道,“而且,此事,与那陈锋,怕是也脱不了干系。鹿鸣苑想进扬州,受了阻。紧接着,扬州官场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地震。这未免……也太巧了。”
“陈锋?”太子的声音,有些发冷。
王柬点了点头:“看来,陛下对陈锋的看重,远超我们的想象。他不仅要用他,还要……重用他。”
“殿下,我们……必须早做准备了。”
十四皇子府。
萧承锋听完宁佑的汇报,却是哈哈大笑。
“好!好一个孙传庭!杀得好!杀得痛快!”
“周信那个老东西,早就该死了!仗着是柳越的人,在扬州作威作福,克扣漕粮,中饱私囊!这次被办了,真是大快人心!”
“只是……”他摸着下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孙传庭这个老顽固,一向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突然……这么给力?”
宁佑在一旁,也是一脸的不解。
“殿下,此事,我也觉得奇怪。我派人去查了,孙传庭在动手之前,并未与京中任何人有过接触,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英国公府的李善,曾派人去拜访过他一次。但具体谈了什么,我们的人,没能查到。”
“李善?”萧承锋眉头一皱,“那个老狐狸?他可是太子的人。他怎么会帮我们?”
“这……属下也想不通。”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萧承锋一挥手,“反正周信倒了,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至少,江南的漕运,不会再被柳越的人,卡得那么死了!”
“传令下去,让扬州那边的人,准备动手!趁着这次官场动荡,把我们的人,都安插进去!”
“是!”
而右相府内,则是一片愁云惨淡。
柳越听着属下的汇报,手中的茶杯,再次被他生生捏碎。
“孙传庭!李善!好!好得很!”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对付陈锋,自己的后院,就先起了火。
周信是他在江南最重要的棋子之一,如今被连根拔起,等于直接斩断了他在漕运系统的一条臂膀!
更让他心惊的,是李善的倒戈。
这个老狐狸,一向以太子马首是瞻,怎么会突然……跟孙传庭搅到了一起?
难道……是太子的意思?
他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