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浩渺烟波之上,东吴的楼船舰队正缓缓驶向建业。船帆吃饱了江风,猎猎作响,但气氛却并不显得如何欢腾。旗舰的甲板上,大都督陆逊凭栏而立,江风拂动着他颌下的清须,也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复杂的凝重。
荆州之战,终于落下了帷幕。
历经数月的血战、围城、计谋与反间,他陆伯言,总算不负吴主重托,将荆州六郡从西蜀手中夺了回来。这无疑是一场值得庆贺的大胜,将士们的牺牲没有白费,东吴的战略态势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船舱里,装着的是此次立功将士请功的名册和缴获的部分战利品。
然而,陆逊的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战事的惨烈程度超出了预期。那些跟随他出征的儿郎,有多少已经永远留在了荆州的土地上?想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他的心便一阵阵抽紧。更重要的是,虽然收复了六郡,但荆西最紧要的两个地方——南郡,以及荆州原来的州治所、扼守汉水咽喉的襄阳城,却在混战之中,被北汉国夺取。
“大都督,前面就到建业了。”副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凯旋的喜悦,也带着对主帅心事的揣度。
陆逊回过神,微微颔首,目光依旧投向那水天相接之处,仿佛能穿透这千里江面,看到那如今插着北汉旗帜的襄阳城头。“传令下去,各军有序入港,不得扰民。有功将士,暂于城外大营休整,等待主公封赏。”
“诺!”
建业城内,早已得到了前线大捷的消息。宫阙之中,吴主孙权的心情,几乎与陆逊如出一辙。
孙权端坐在王座之上,手中捧着陆逊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捷报,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身材高大,碧眼紫髯,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收复荆州,是他继承父兄基业以来,梦寐以求的战略目标,如今终于在陆逊手中实现,这如何能不让他欣喜?
“好!好一个陆伯言!不负孤之厚望!”他朗声笑道,声音在殿内回荡,“传孤旨意,对此次荆州之战有功将士,论功行赏,不得有误!尤其是大都督陆逊,加封娄侯,赏千金,帛万匹!”
殿内群臣纷纷躬身道贺:“恭喜主公,贺喜主公!收复荆州,乃我东吴之大幸!”
一片颂扬声中,孙权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他放下捷报,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的边缘,那“笃笃”的轻响,让殿内的气氛慢慢安静下来。
“然……”孙权缓缓开口,声音沉了几分,“陆爱卿在奏报中也言明,南郡与襄阳,已落入北汉吴权之手。”
他抬起那双碧色的眼眸,扫视群臣:“诸位爱卿,襄阳乃荆州之心膂,南郡乃西进之要冲。此二地不握于我手,则荆州虽得六郡,犹觉不全,如鲠在喉啊!北汉此番趁我与蜀酣战,坐收渔利,着实可恨!”
喜悦被现实冲淡,一种强烈的不甘在孙权心中涌动。付出了巨大代价,却未能竟全功,这种感觉,比未曾得到更令人难受。他仿佛能看到,北汉的势力如同一个楔子,通过襄阳、南郡,牢牢地钉在了荆州的核心地带,时刻威胁着东吴新得的土地。
群臣闻言,也陷入了沉思。北汉国力强盛,新近又在对蜀作战中占据上风,风头正劲。要从这样强大的对手口中,将已经吃下去的肉抠出来,谈何容易?武力夺取?刚刚经历大战的东吴,需要休养生息,短期内绝无力再启大规模战端,何况对手是北汉。遣使谴责?国与国之间,利益至上,空口白话,毫无意义。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宫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就在这时,文官队列中,一人迈步而出。此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炯炯有神,正是东吴大夫张承。他向着孙权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沉稳:“主公,臣有一言,或可解此困局。”
孙权目光一凝,落在张承身上:“张爱卿有何高见,但讲无妨。”
张承直起身,不疾不徐地说道:“主公所虑,乃南郡、襄阳之失,使我荆州得而复缺,北汉据此要地,如芒在背。然,北汉新得此地,其统治未必稳固。其主吴权,虽枭雄之姿,亦需权衡利弊。我东吴新胜之师,锐气未失,若一味强求,恐再生战端,于两国皆无益。”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孙权的神色,继续道:“臣不才,愿效古人纵横之术,出使北汉,面见那吴权。凭臣这三寸不烂之舌,陈说利害,或可说得那吴权权衡之下,自愿将南郡、襄阳让与我东吴。”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少人脸上露出怀疑之色。让北汉自愿交出到嘴的肥肉?这听起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一位老臣忍不住出言道:“张大夫,此议是否过于乐观?那吴权岂是易与之辈?其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焉能看不出南郡、襄阳之重要?空口白话,如何能令其相让?”
张承面对质疑,神色不变,从容应对:“李公所言甚是,吴权确非庸主,南郡、襄阳之重,彼亦深知。然,正因其非庸主,才更应懂得权衡。北汉新与西蜀大战,虽胜亦疲,加之凉、并二州旱蝗之灾,其国内正需休养生息,稳定新得之土。此时若与我东吴再起冲突,岂非双线作战,自陷泥潭?”
他转向孙权,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说服性的力量:“主公,臣此去,非为乞求,乃为陈说大势。臣当对吴权言明,我东吴愿与北汉暂息兵戈,互通商贸,甚至可在一定程度上,默许其对南阳等地的控制。以此和平之利,换取南郡、襄阳这两处于我至关重要,于北汉却需分兵驻守、易成冲突之源的土地。此乃以虚换实,以未来之可能,换眼下之安稳。那吴权若明智,当知如何抉择。”
孙权听着张承的分析,碧眼之中光芒闪动。他深知此事艰难,但张承的话,确实点出了一线希望。北汉并非铁板一块,吴权也面临着内部的压力和外部的威胁。若能以外交手段,不费一兵一卒取回二城,无疑是当前局面下最好的选择。即便不成,派使者去探探北汉的虚实和态度,也并无坏处。
权衡利弊之后,孙权脸上露出了决断之色。他猛地一拍御案,朗声道:“好!张爱卿洞察时局,胆识过人!孤准你所奏!”
他站起身,走到张承面前,亲手将他扶起,郑重地说道:“此次出使,关系重大,孤将此事全权托付于你。许你见机行事,临危决断之权。若能说得吴权让出南郡、襄阳,爱卿便是为东吴立下了不世之功!孤,在建业静候佳音!”
张承感受到孙权的信任和期待,心中豪情顿生,深深拜下:“臣,张承,领旨!必竭尽所能,以报主公知遇之恩!纵使那北汉朝堂是龙潭虎穴,臣也要闯上一闯,凭此三寸舌,为主公争得这一郡一城之地!”
“好!所需仪仗、礼物,一应所需,皆由宫中全力备办!三日后,孤亲自为你饯行!”孙权用力拍了拍张承的肩膀,眼中充满了希冀。
消息很快传开,东吴朝野对张承此次出使,议论纷纷。有佩服其胆略的,也有认为其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不过是徒劳往返的。
三日后,建业城外码头,旌旗招展。孙权亲自率领文武百官,为张承使团送行。精致的官船已然备好,随行人员、礼物皆已登船。
张承身着大夫朝服,整冠束带,向孙权行最后告别之礼。
孙权执其手,殷殷嘱托:“爱卿此行,关乎国运,一切小心。”
“主公放心,臣定不辱使命!”张承目光坚定。
江风浩荡,吹动众人的衣袍。张承转身,迈着稳健的步伐,登上官船。船工解缆启航,官船在护卫船只的簇拥下,缓缓驶离码头,逆着江水,向着北方,向着北汉国的都城方向,坚定地驶去。
船头,张承迎风而立,望着北方辽阔的天空和隐约的山峦轮廓。他知道,前路绝非坦途,北汉的皇帝吴权,以及他麾下的那些能臣猛将,绝不会轻易妥协。一场没有硝烟的外交博弈,正在等待着他。他的手中没有兵马,唯一的武器,便是他的智慧、口才,以及对天下大势的洞察。
“吴权……且看我张承,如何为你剖析这局中之局吧。”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自信与决然的光芒。江涛阵阵,仿佛在为他壮行,也仿佛在预示着此行前路的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