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室被清理出来。
昨日刚挪进来的软榻,被挪走了;昨日被挪走的御案,又被挪了进来。
重伤未愈的裴恒玉,倚着金丝粟裕软枕,歪在西窗下的罗汉床上,手里翻动着宇文君安昨日刚批好的奏折。
这字……描的还挺像!
朕这个正主,乍一看,都分不清真假。
那发出去的两道,圣旨是什么?
一道安抚了崔寂云,一道敲打了李涂山。
小东西只在朕身边待了一年,就能独挡一面了!
知道封锁消息,还能收服安明和双喜为其所用,就算朕这一次真的活不过来,大盛应该也不会大乱,或是落入敌手。
只是,软禁朝臣……
裴恒玉眼睑微抬,眸光扫过御案前,一次排排站的宇文君安、令狐星河、尉迟澜、文京越,在看到后面三个眼下的乌青时,不由自主的想到,昨夜宇文君安那些浸着缱绻柔情的轻声呢喃,都被这三人听了去,他的耳根,控制不住的染上一层薄红。
尉迟澜不敢抬头,只拿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往上瞟,当看到座上的皇帝,冷眼看向自己时,双腿不自觉的打颤。
他拿眼神询问身边的令狐星河,皇上不会杀人灭口吧?
毕竟断袖这个事儿,要是传到御史耳朵里,可够那些不知转圜的老东西,撞柱死谏的!
令狐星河装没看见,他眼观鼻,鼻观心,站在昭阳里,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一样。
文京越跪着,他额头青紫,他刚把南王世子假传圣旨,软禁朝臣的罪过,在苏醒后的皇帝面前,添油加醋的讲了一遍,就等着皇帝发作宇文君安。
但半个时辰过去了,内室气氛越来越压抑,皇帝却什么也没说,只把宇文君安昨日批过的奏折,翻得哗哗作响。
不论宇文君安对陛下是否有私情,他都是南王的亲生儿子。
南王是文昭仪的人,出手伤皇帝的人,是文昭仪,既然南王世子不肯把文昭仪的身份,告诉皇帝,就代表,他的心,是向着文昭仪的。
因此,让南王世子留在皇帝身边,就是肘腋之患!
“陛下,”文京越把头嗑得砰砰作响,“不管什么原因,假传圣旨,按律当诛!若今日,陛下用事急从权,宽宥了南王世子,那他日,别人也用事急从权,求陛下宽宥,陛下又当如何?”
“陛下!”文京越语调真挚,“为了江山永固,臣请陛下不要为私情所误,严惩南王世子!”
宇文君安睨了一眼文京越,心说,今年这个状元郎,怎么这么迂腐?
当时的情形,自己若不假传圣旨,根本保不住陛下,他家皇帝又不蠢,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目的,不但不会怪罪自己,反而可能赏赐自己,如果陛下问我要什么赏赐,那可不可以要……
想到心心念念的那份赏赐,宇文君安的眼角余光,就忍不住往裴恒玉的腰身上瞟……唇角的笑都快压不住了!
美什么呢?
裴恒玉蹙眉,没看人家已经对你喊打喊杀了?
还有心情臭美?
假传圣旨、软禁朝臣,只这两条,就是朕也无法偏袒。
若朕再一力护着你,单单是文官的那些唾沫,都能把你淹死!
哎!
到底是太年轻了……还得磨砺一番呐……
裴恒玉正想着,只见双喜带着小太监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捧着的,是今日新送上来的折子。
“陛下!”老太监一见皇上醒了,脸上笑成了一朵老菊花儿,他一边指挥着小太监,把折子摞在御案上,一边柔声道,“陛下,重伤新愈,还是得多休息,今日的午膳,多加些山鸡、野鸭子可行?”
“公公去办就好!”裴恒玉扫了一眼折子的厚度,道,“这是今日的折子?怎么好像多了?”
“嗯!”双喜笑说,“老奴忧心陛下劳累,特意为陛下把他们分成三类。”
老太监指着桌角的一摞说,“这些都是请安折子,”
又指着中间的几本说,“这是户部和崔大将军送上来的。”
“至于这些,”老太监指着最后一摞,最厚最多的折子,不自觉的瞟了一眼毫不知情的宇文君安,道,“这是感念月华郡主深明大义,和亲犬戎,为了以防郡主思念亲人,求请南王世子送嫁犬戎的奏请!”
“什么?”宇文君安的神情,有些发懵,他不可置信道,“公公,您说这些奏折,是干什么的?”
双喜看向裴恒玉,裴恒玉拿过最上面的一本,丢给尉迟澜,道,“念!”
尉迟澜捧着那奏折,他的嘴唇,不自觉的发干,声音艰涩道,“伏惟陛下圣德昭彰,化被四夷。今有犬戎可汗慕天朝威仪,愿结秦晋之好,永宁边疆。
月华郡主敏慧淑慎,承陛下仁德,自请和亲,实乃社稷之福,臣等闻之,莫不感佩涕零。
然臣尝闻《诗》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郡主虽凤姿天成,终是深宫弱质。此去草原三千里,驼铃羌笛,迥异中州。
臣恐锦帐香衾,难暖异域寒夜,胡笳声咽,易惹故园之思。
今查南王世子,年已及冠,与郡主素来手足情深。
若蒙圣恩敕命南王世子代天巡狩,护持鸾驾,一则可解月华郡主离鸾别凤之愁,二则显我朝以人伦治天下之德。
臣已与鸿胪寺会商,边关粮秣、护卫仪仗皆可齐备。
臣等愚昧,唯念陛下以天下为家,亦当以骨肉为念。谨奉丹墀,伏乞圣鉴。
大理寺寺卿陆斌顿首……”
“砰!”
文京越的头磕在地上,震落了尉迟澜手里的奏折。
“臣附议!”文京越不说诛杀了,他的转变极快,能撵走也行!
宇文君安看着裴恒玉把那摞奏折一本、一本翻过,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往下沉,他膝弯一软,跪了下去,“陛下……”
不送长姐出嫁的话,宇文君安说不出口,但送长姐出嫁的话,他更说不出口。
陛下,泪水在左右为难里,缓缓漫上宇文君安的眼。
年轻的小世子,在心中默念,我的好陛下,您知不知道,如果,如果您真的答应了他们,让安儿去送嫁,那安儿,安儿可能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