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双喜命人送过一盆炭。
仲秋时节,不算冷,裴恒玉入门的时候,殿内已经被烘得暖意融融。
光线昏暗,掐丝珐琅火盆的敞口颇大,烧红的银丝炭,溢出淡淡橘芒,映在宇文君安天水碧的轻衫上,煞是好看。
裴恒玉褪去狐裘,搭在门口的衣架上,径直朝人走过去,问,“怎么不掌灯?”
姜申一过晌午,就回去了。
宇文君安一个人,斜卧在书架下的矮榻上,正偏头看一盏琉璃灯。
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灯罩上,来回摩挲,也不正面应答,只叹道,“这灯罩,比玛瑙清透,比玉石艳丽,真好看。”
这是在琢磨琉璃灯!
裴恒玉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埋首于案牍的疲惫,消了大半。
他道,“这是琉璃灯,库房里多的是,你若喜欢,叫双喜拿出来给你玩儿便是。”
宇文君安没见过这样新奇的东西,稀罕得不得了,欢喜道,“琉璃灯?名字也好听,谢皇上。”
说话儿的功夫,小太监点燃宫灯,殿内灯火通明。福来在地桌上,摆好了御膳,净过手的裴恒玉,在桌边坐定,道,“过来用膳。”
宇文君安的目光,从琉璃灯映出的华彩上,依依不舍的挪开,一翻身,滚下矮榻,也净了手,坐到裴恒玉的对面。
与午膳不同,晚膳与皇帝同食,按照皇上的份例,花花绿绿的摆了一桌子,大多是宇文君安没见过的菜色。
裴恒玉瞧着他不动筷子,想他年少离家,怕是拘谨,又见他对着面前的鸭血豆腐羹发呆,亲自拿过汤匙,舀了半碗,递给他,柔声道,“这是鸭血豆腐羹,京都的菜式,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鸭血柔滑,豆腐软嫩,宇文君安两碗下肚,又把桌上的菜色,挨个尝了一遍,到结束时,已然吃撑了!
裴恒玉去漱口,宇文君安坐着,看宫人撤下碗碟儿,手掌悄悄揉捏鼓起的腹部,有些难受。
殿内熏着炭,又喝了热汤,汗被催了一层,濡湿了里衣,顺着胸口,洇出一条长线。
宇文君安耐不住热,他扭开两颗暗扣,松了领口,露出白皙的锁骨,汗水得到了释放,顺着细腻的肌肤,往下滑。
宇文君安呼着气,人有些燥。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裴恒玉还没出来,就挪去窗口,轻轻拨开一条窄缝儿,让冷风扑在身上,散着那一身的热。
残阳落尽,月色上来,殿外一片清辉。
宇文君安摸着自己肉鼓鼓的肚子,想着过会儿定要哄着裴恒玉,带自己去院子里走走,消一消这身汗!
正想着,只见一个小太监,急匆匆穿过庭院,向殿门而来,宇文君安眨眨眼,在那细白的面上,看到了慌张。
立在廊下的福来,推门进殿,躬身向内道,“启禀皇上,淑妃娘娘备了云片糕,在殿外求见。”
双喜燃了沉水香,但压不住殿内闷热,那股被风吹散的燥郁,仿佛又回来了。
宇文君安蓦然回眸,正撞见裴恒玉望向自己的眼。
他在那复杂的眼神中,奇异的读懂了,裴恒玉眼里的躲闪,皇上不想外面的女子,看见自己!
更确切的说,皇帝陛下,不想让他的淑妃娘娘,在帝王的寝殿,看见自己!
霎那间,宇文君安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攫住了,碎裂般的疼。
此时此刻,在萦萦绕绕的沉水香里,宇文君安无比清醒的想问一句,
自己是什么?
他——宇文君安,对裴恒玉来说,到底算什么?
宇文君安从未如此执着的,想得到裴恒玉的答案,想尊贵无比的皇帝陛下,亲口告诉他,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裴恒玉回栾的第一天,他被悄无声息的送进了帝王寝殿!
他华丽的衣袍上,还套着价值连城的白玉项圈!
那些低眉顺眼的宫人,在照顾他的同时,也在监视他,他们不允许他出玉和殿半步!
他到底算什么,问与不问,答案似乎都已呼之欲出。
除了见不得光的男宠,一个亡国皇子,还能是什么?
父皇的宫中,也有男宠,他听那些闲散的宫人,躲懒的时候,议论过。
自母后离世后,父皇心灰意冷,宫妃无数,哪怕有一日,收进一只古猿,都不见得有多稀奇。
他记得那些男宠,他们在漫长的等待里,百无聊赖;在被父皇遗忘后,偷偷欢好;在被人告发后,尸骨无存。
难道那也将是他的结局?
“呦,我的世子,”双喜上前,打断了这阒然无声的对视。
老太监絮叨道,“怎么穿得这么单薄,还站窗口吹冷风?这要是病了,可怎么好?”
双喜搭上宇文君安的手腕,匆匆把人往里间的寝殿带。
宇文君安一点都不感激双喜的解围,他静静的坐在里间的矮凳上,听裴恒玉略显疲惫道,“传!”
双喜没有走,他悄无声息的为宇文君安斟了一盏茶。
内室亮着琉璃灯,宇文君安从清透的茶水里,看到了自己的绝色容颜。
他在这一刻,想起了长姐的教导,容貌是一个女子最好的武器,可以让最伟大的英雄,为之倾倒,但只有握在手中的权力,才能让女子与帝王站在同样的高度,并肩长存。
那是长姐的梦想!
“臣妾参见皇上,愿陛下万福金安!”
一声娇媚的女音传来,接着,不知裴恒玉说了什么,整个殿宇,都充溢着淑妃娇俏的笑声。
宇文君安忽然想看看,这个年长的淑妃,生得一副怎样容貌。
凭什么她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能正大光明的对皇帝嘘寒问暖,而自己,却要躲在暗处,听他们你侬我侬?
宇文君安攥紧手指,用泛白的指节,撑着冷硬的桌沿,缓缓起身。
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双喜却被他的动作,吓出一身冷汗。
不能让宇文君安闯出去,以淑妃的性子,若是撞见陛下在寝殿里藏了人,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但他更不敢拦,老太监用惊恐的眼睛,几近祈求般的望着少年。
然而,宇文君安全当没看见,他绕过圆桌,贴着墙壁,隐在黑暗中,透过珠帘的缝隙,向外看。
秋夜寒凉,那女子似乎并不怕冷。
一件绣满凤穿牡丹的纱衣之下,丰腴圆润的肩头,隐约可见。内搭的长裙,颜色艳丽。精致的裁剪,把女子曼妙的身姿,勾勒得恰到好处,尽显妖娆。
单单一个背影,就能让人浮想联翩。
直至此刻,宇文君安才明白,自己在城外,对这个淑妃的臆想,错得有多离谱!
这个卢晴烟,根本不是什么老女人,她的容貌,绝对称得上,艳冠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