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父母双亡的沈昭踏入清华美院,前世记忆轰然觉醒——她竟是执掌乾坤的女帝沈知白,亦是挥毫定江山的画圣。
>宿舍里,官二代李曼讥讽:“红三代?落魄凤凰不如鸡!”
>沈昭不语,铅笔泼墨,《万里江山图》惊动美院泰斗,院长激动:“此乃宗师气象!”
>校办厂濒临倒闭,她随手修复的明代青瓷拍出天价,港商惊呼:“失传的跳刀绝技!”
>家族宿敌联手围剿,沈昭轻抚学生会主席徽章:“前世朕坐拥天下,尔等也配称敌?”
>深夜查账,父亲遗留账本惊现致命漏洞,她指尖划过数字:“户部贪墨,不外如是。”
>历史系泰斗捧着复原的《兰亭序》摹本手抖:“孩子,你究竟是谁?”
>沈昭望向未名湖的月色,唇角微扬:“沈知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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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九月初的北京,夏末的燥热裹挟着初秋的清冽,沉甸甸地压在行人的肩头。清华园,朱自清笔下那片曾孕育了《荷塘月色》的静谧之地,此刻却被喧嚣的迎新条幅和汹涌的人潮彻底淹没。林荫道上,拖着沉重行李的新生和家长汇成一股嘈杂而充满希望的洪流,兴奋的交谈、父母殷切的叮咛、行李箱轮子滚过路面的碌碌声响,交织成一首名为“未来”的交响曲。
沈昭背着半旧的帆布画夹,提着一个棱角分明、式样老旧得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大号樟木箱,独自逆着人流的方向走。她身上是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微微磨损的浅蓝格子衬衫,配着同样半旧、颜色深沉的牛仔裤,在这片属于天之骄子的崭新天地里,像一张被时光漂洗过度的旧照片,只有黯淡的单薄。周遭的一切——那些对未来闪闪发光的憧憬,那些被亲情包裹的温暖——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遥远,带着一种近乎刺耳的失真感。
就在两天前,她在这个世界仅存的锚点,彻底断裂了。父亲,那个曾带着一身旧日硝烟味与褪色荣光的“红三代”,在例行体检中毫无预兆地倒下,心脏骤停,医生只来得及摇头叹息。母亲,那个身上总萦绕着旧上海香水味和精明市侩气息的红顶商人后代,在赶回北京奔丧的夜航飞机上,突发脑溢血,再也没能睁开眼。葬礼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巨大遗产争夺的冰冷旋涡已在无形的角落悄然生成。而她,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孤女,如同一片被风暴抛出的落叶,只能带着简单到可怜的生活费、几件旧衣服,以及这个装满母亲口中“不值钱破烂”的沉重箱子,提前逃离那座只剩下算计与冰冷的“家”,仓惶投入这所象征无上荣耀的学府。
樟木箱笨重的轮子碾过路面一块小小的石子,发出突兀的“咯噔”一声闷响。这声音像一把锈迹斑斑却异常锋利的钥匙,猛地插进沈昭脑海深处某个尘封万年的锁孔,狠狠一拧!
“轰——!”
没有预兆,没有过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自九天之上狠狠砸中天灵盖,又像是脆弱的灵魂瞬间被抽离,抛入一片光怪陆离、时空错乱的混沌深渊。无数庞杂、炽烈、足以撑爆凡人意识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星河,蛮横无比地冲垮了她那单薄意识构筑的脆弱堤坝。
巍峨!她“看”见了!九重宫阙在脚下如巨龙般延展,晨曦的金光泼洒在琉璃瓦上,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煌煌天威。玄底金绣的十二章衮服加身,冕旒垂落,眼前是丹墀之下匍匐如蚁、山呼万岁的文武百官,那声浪如同滚雷,撼动着整座紫宸殿的基石。权力!一种掌控万物、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感,冰冷而灼热,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死死地嵌入了她的灵魂深处。
画面骤然切换。是幽深静谧的画室,墨香浓郁得化不开,沉淀着千年的灵韵。一只骨节分明、稳定得不可思议的手执着紫毫,在雪白澄心堂纸上如游龙般行走。笔下,万里江山在方寸间磅礴展开,层峦叠嶂吞吐云霞,烟波浩渺涵养天地,每一笔都蕴含着造化至理,仿佛整个乾坤的灵韵都被拘禁在了那薄薄的纸页之上。画毕,提笔,落款是三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睥睨天下气魄的字——沈知白!
女帝!画圣!两个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辉煌到极致的身份,如同两条咆哮的金色巨龙,在她的意识深处狠狠碰撞、绞杀、最终强行融合!庞大的信息洪流带着历史的尘埃与王朝的兴衰,几乎要将“沈昭”这个存在彻底碾碎、吞噬、覆盖!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沈昭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额头沁出大颗大颗冰冷的汗珠,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一晃,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是疯狂闪烁跳跃的诡异光斑。手中的画夹和沉重的樟木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引来附近几个新生诧异的侧目和低语。
“同学?你怎么了?脸色好差!是不是中暑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胸前别着“迎新志愿者”红布条的男生急忙跑过来,关切地伸手想要扶住她摇摇欲坠的手臂。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沈昭的皮肤,那真实的、属于“现在”的、带着年轻生命热度的触感,像一根微弱的救命稻草,猛地将她从濒临崩溃的记忆深渊边缘拽回了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
沈昭……沈知白……我……是谁?
混乱的意识风暴中心,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核心在顽强地凝聚、成型。她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动,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片几乎要将人灵魂吸进去的混乱旋涡,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抚平、冰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千年沉淀的幽邃与近乎冷酷的平静。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呼吸也带着不稳的微颤,但那股几乎要压垮她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更强大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帝皇意志强行镇压、禁锢。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动作带着一种与十八岁少女身份格格不入的沉凝与刻意,仿佛在重新学习如何呼吸。
“无妨。”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甚至有些过于平淡,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秋寒潭,“些许不适,已缓过。多谢。”她微微颔首,避开男生伸出的手,自己稳稳地弯下腰,捡起了画夹和那个沉重的樟木箱。动作间没有丝毫慌乱,行云流水,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天崩地裂、灵魂撕裂从未发生。
志愿者男生看着她过于平静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莫名地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讪讪地收回手:“啊…不客气…宿舍楼就在前面拐弯,七栋…我…我还是帮你提一个吧?你这箱子看着太沉了……”
“不必劳烦。”沈昭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如同在朝堂上拒绝臣子的奏请。她不再多言,拖着沉重的箱子径直向前走去。樟木箱的轮子在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滚动声,每一步都踏得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重新丈量脚下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确认这方天地的真实。
她抬头,望向远处那些爬满岁月痕迹常青藤的古老红砖建筑。清华园沐浴在九月午后有些刺目的阳光下,安静而充满蓬勃的生机。一个时代的风云、一个王朝的背影在她灵魂深处缓缓消散,另一个迥异而喧嚣的时代大门,在她面前轰然开启。前世权倾天下、挥毫定乾坤的女帝与画圣,今朝却成了这所最高学府里一个身世飘零、刚刚失去双亲、背负着巨大秘密的大一新生。
沈昭……沈知白?
她微微抿紧了失去血色的唇,眼底深处,那被千年寒冰覆盖下的灵魂火焰,无声地、剧烈地燃烧起来。清华美院?很好。这将是她的新起点,亦是她的新战场。而最大的敌人,或许并非外界的风雨,而是这具身体里躁动不安的、属于沈知白的惊世记忆,以及……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的、来自千年之前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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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美院女生宿舍楼,七栋306室。门牌崭新,刺鼻的油漆味尚未完全散去。沈昭推开门时,里面已经有了人声和收拾东西的窸窣响动。
房间是标准的四人间,靠窗的两张上下铺,中间是并排的四张崭新书桌。靠门的下铺已经铺好了颜色粉嫩、印满hello Kitty图案的床单,一个烫着时髦离子烫、穿着崭新藕荷色连衣裙的女生(孙薇薇)正对着巴掌大的小圆镜,小心翼翼地涂抹着当下流行的珠光口红,动作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与年龄不符的优雅。对面下铺则堆满了各种崭新的名牌日用品包装袋和几个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进口毛绒玩具,一个圆脸微胖、皮肤白皙、神情带着天然优越感的女生(李曼)正皱着眉,指挥着两个穿着朴素、手脚麻利的中年妇女帮她整理悬挂衣物,嘴里挑剔着:“王姨,那件米白色的羊绒衫别挂那儿,容易蹭灰!张姨,我那套资生堂的护肤品放书桌最上层,别跟那些杂牌子混一起!”
靠窗的上铺还空着,下铺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蓝色布裤、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生(陈招娣),她正局促地低头整理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几件叠得整整齐齐但明显陈旧的衣物,一个印着“劳动光荣”字样的搪瓷缸。听到开门声,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眼神像受惊的小鹿,接触到沈昭的目光后,又迅速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沈昭那沉重的樟木箱轮子再次发出标志性的“咯噔”声,碾过门槛。这声音在略显嘈杂的宿舍里并不算大,却奇异地让空气凝滞了一瞬。
孙薇薇从镜子的反射里瞥了一眼门口,视线精准地落在沈昭身上那洗得发白的衬衫、半旧的牛仔裤,最后定格在那个式样老旧、棱角分明、与周围崭新环境格格不入的笨重樟木箱上。她涂口红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精心描画的柳叶眉微不可察地蹙起一丝嫌弃的弧度。
“哟,最后一位室友终于姗姗来迟了?”李曼放下手里把玩着的一个崭新锃亮的索尼cd机,小巧的耳机线还挂在脖子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目光如同探照灯,毫不掩饰地在沈昭全身上下扫视,重点在她那个“老古董”樟木箱和肩上半旧的帆布画夹上停留了好几秒,嘴角撇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啧!这箱子……我的天,这得是民国还是清朝的物件儿了?看着就死沉,搬家公司的工人没给你半路撂挑子吧?磕着碰着没有?”她语气里的调侃和轻慢几乎要溢出来。
她身边被称为王姨和张姨的两个中年妇女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复杂地打量着沈昭,眼神里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看热闹心态。
沈昭恍若未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初来乍到的窘迫,也没有被冒犯的愠怒,平静得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石雕。她只是沉默地拖着那个巨大的箱子,在略显狭窄的空间里灵巧地避开了地上散落的杂物和行李箱,径直走到靠窗那个空着的上铺位置下方。她先将肩上的画夹轻轻倚墙放好,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才弯腰,准备将樟木箱推入床底。
李曼见她完全无视自己,那股被忽视的不悦感如同被点燃的引信,迅速膨胀起来。尤其看到沈昭那副波澜不惊、仿佛置身事外的样子,更觉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难受。她眼珠一转,像是想起了什么绝佳的谈资,故意提高了音量,那声音带着点刻意炫耀和恶意的试探,在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哎,孙薇薇,说起来你爸这次升副厅,位置坐稳了吧?听说管的就是咱们教育口?以后咱们美院要是有什么评优评先、交流名额之类的‘好事’,可得靠你这位大小姐在伯父面前美言几句,多照应着点咱们姐妹啊!”
孙薇薇放下小镜子,矜持地笑了笑,用纸巾轻轻按了按涂好的唇瓣,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优越并存:“李曼,瞧你说的,我爸那个人最是讲原则,就是为人民服务,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哪能搞那些特殊化。”她的目光顺势转向正在费力推箱子的沈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好奇和探究,“这位同学,看着有点面生呢?你也是国画系的吧?家是哪儿的呀?我叫孙薇薇,她叫李曼,”她指了指对面,“那位是陈招娣同学。”她又朝窗下铺努了努嘴。
陈招娣听到自己的名字,身体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沈昭没有立刻回答。樟木箱似乎卡在了床沿下。她微微用力,箱子发出一声沉闷的摩擦声,终于滑了进去。她直起身,额角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她没有看任何人,而是走到樟木箱旁,蹲下身,摸索着箱子侧面一个隐蔽的黄铜扣环,“咔哒”一声轻响,打开了箱盖。
箱子内部并非预想中的衣物,而是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几大摞用牛皮纸仔细包裹好、厚薄不一的画稿、线装画册,一套看起来用了很久但保养得极为精心的青瓷茶具(一壶四杯),以及一个用深蓝色锦囊仔细装着的、形状古朴的墨锭和一方石色沉郁、包浆温润的端砚。这些物品与她身上朴素的衣着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透出一种不合时宜的郑重、沉静与……古意。
她没有理会孙薇薇的问话,而是先将那个装着墨锭砚台的锦囊小心取出,放在属于自己的那张空书桌靠墙的一角,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放沉睡的婴儿。
李曼一直死死盯着她的动作,看到那些“破旧”的画稿、“不值钱”的茶具,再联想到沈昭的穿着和那个笨重得离谱的箱子,一个几天前听家里某个在机关工作、消息灵通的亲戚提过的八卦猛地窜上心头——京城某个曾经显赫一时、祖辈功勋卓着的“红三代”家族,最近好像出了塌天的大事,当家的顶梁柱毫无征兆地没了,留下个孤女,境况一落千丈,据说连祖产都快被各路“神仙”瓜分殆尽了……难道眼前这个就是?
她眼睛猛地一亮,像是猎人终于发现了期待已久的猎物,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尖锐的嘲讽:“哎呀!等等!我想起来了!”她夸张地一拍手,声音拔高了好几度,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恶意,“沈昭?是不是那个……东城根儿底下,老槐树胡同的沈家?”
沈昭整理画稿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停顿短暂得如同错觉,她继续将一摞厚厚的、用麻绳捆扎好的画稿,稳稳地放到书桌中央。
李曼见她没有立刻否认,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那点轻蔑和兴奋如同浇了油的火焰,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变成了赤裸裸的、带着优越感的践踏:“嚯!还真是啊!红三代?啧啧啧……”她咂着嘴,那声音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刺耳,目光像刷子一样再次扫过沈昭洗得发白、领口甚至有些磨损的衣领,“这年头,‘红’字顶在头上,可不如以前风光喽!听说你爸……哦,就是那位沈将军,前脚刚走,后脚你们家那些厂子铺面什么的,就被那些叔叔伯伯、各路神仙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你妈那边……好像娘家那边也……”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留下引人遐想的空白,然后嗤笑一声,带着十足的幸灾乐祸,“老话儿说得好,落魄的凤凰不如鸡!这话可真是一点没说错!跑这儿来念书,家里还有人给你掏学费生活费吗?别到时候连买宣纸、买颜料的钱都拿不出来,交不上作业,还得可怜巴巴地求我们几个室友给你凑份子吧?那可真是……”她没说完,但那未尽的嘲讽比说出口的更加恶毒。
刻薄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瞬间让宿舍里的空气冻结了。孙薇薇脸上那点矜持的笑意彻底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尴尬和不易察觉的鄙夷,她张了张嘴,最终选择保持沉默,拿起小镜子假装整理刘海。陈招娣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比沈昭好不了多少,拼命缩紧身体,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床缝里。王姨和张姨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对沈昭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置身事外的看戏心态。
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或同情或鄙夷或好奇,都聚焦在沈昭身上。她背对着众人,站在书桌前,单薄的身影在午后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几秒钟的死寂,沉重得能听到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飘落的声音。
然后,沈昭缓缓地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预想中的愤怒、羞耻、难堪或是泪水。她的表情平静得近乎诡异,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冰封湖面上掠过的一缕寒风。那双眼睛抬了起来,平静地看向李曼。
那不是十八岁少女该有的眼神。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俯视。一种历经沧海桑田、看透世情冷暖、视众生悲欢如浮云的漠然。一种曾经站在权力金字塔最顶端、执掌乾坤、视万民如刍狗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威仪。仿佛眼前这个聒噪挑衅、自鸣得意的李曼,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只趴在巍峨王座扶手上嗡嗡乱叫、随时可以拂去的蝇虫。
这目光太过陌生,太过沉重,带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李曼脸上那点得意洋洋的嘲讽和恶意瞬间凝固了,像被骤然泼了一盆冰水,冻僵在那里。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让她头皮发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砰”地一声撞到了身后的书桌角,疼得她龇牙咧嘴,却连痛呼都卡在了喉咙里。
沈昭的目光在她那张因惊惧和疼痛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李曼感到一种被彻底看穿五脏六腑、无所遁形的狼狈与渺小。然后,沈昭的视线移开了,仿佛她根本不值得再多浪费一眼。她转向自己带来的画稿,伸出右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轻轻拂过最上面一张牛皮纸粗糙而微凉的表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最细腻的肌肤,又像是在感受某种古老契约的纹路。
“画具,置于何处?”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吟诵的韵律感。这语气太过自然,自然到让听到的人下意识地忽略了那话语中不合时宜的古意,只觉得心头莫名一紧。
孙薇薇最先从那种莫名的震慑中反应过来,有些结巴地指了指墙角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画…画板画架在那边…是学校统一配的…颜料和宣纸、毛笔那些…得…得自己去后勤处领……”
沈昭微微颔首,算是知晓。她径直走到墙角,在一堆杂物中拿起一块崭新的、散发着木头清香的空白画板,又抽出一张同样崭新、洁白挺括的四开素描纸,用夹子固定好。她没有用旁边盒子里学校配发的、削好的崭新中华绘图铅笔,而是走回自己桌边,打开了那个深蓝色的锦囊。
锦囊内,躺着一锭长约半尺、宽约两指、通体黝黑、隐隐泛着紫玉光泽的松烟古墨,墨身刻有繁复的云龙纹,虽经岁月,锋芒内敛,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古意。旁边是一方巴掌大小、石色沉紫、触手温润如紫玉的老坑端砚,砚堂平整如镜,边角雕刻着简约的夔龙纹饰。她拿起桌上那个干净的白色搪瓷缸,走到宿舍门口那个公用的铁皮暖水瓶旁,倒了小半缸温开水。回到桌边,执起那锭沉重的古墨,手腕悬空,动作沉稳而流畅,带着一种古老仪轨般的韵律,在微凹的砚堂上打着圈。
墨块坚硬的边缘摩擦着细腻的砚石,发出均匀而悦耳的沙沙轻响,在死寂的宿舍里异常清晰,仿佛某种神秘的咒言。一圈,两圈……浓黑如漆、光泽内蕴如孩童瞳仁的墨汁,渐渐在砚池中晕染开来,散发出清冽独特、沁人心脾的松烟香气,瞬间盖过了宿舍里新家具的油漆味和李曼身上浓郁的香水味。
李曼终于从那种短暂的、被猛兽盯视般的恐惧中挣脱出来,被沈昭彻底无视的羞辱感如同火山爆发,瞬间盖过了刚才的寒意,脸涨得如同猪肝,声音因为激动和羞恼变得尖利:“喂!你聋了还是哑巴了?!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落魄凤凰在这儿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还是以前……”
“唰——!”
沈昭充耳不闻。墨已研好,浓淡适中,墨香四溢。她随手执起一支普通的、尚未削尖的中华铅笔(hb),走到支好的画板前。左手轻轻按在画纸左上角,五指张开,稳定如山岳,仿佛按住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万里江山的基石。右手执笔,悬于雪白的纸面之上数寸,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她没有看身后气急败坏的李曼,也没有看宿舍里其他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画板,投向了某个极其遥远、极其辽阔、只存在于她灵魂深处的所在——那片她曾亲手描绘、也曾君临天下的万里河山!
铅笔那未曾削尖、略显圆钝的笔尖,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终于落在了洁白的纸面上。
第一笔落下,并非勾勒轮廓,也非铺设明暗。那只是一个点。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笨拙的点,如同混沌初开时宇宙的第一个奇点。然而,就在这看似平凡的一点之后,沈昭悬停的手腕骤然加速!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
铅笔的笔尖在纸面上疯狂地游走、跳跃、摩擦!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描摹,而是近乎狂野的倾泻!是压抑了千年的灵魂在咆哮!线条不再是线条,它们扭曲、纠缠、奔涌、冲撞!带着一种原始而磅礴的、足以撕裂苍穹的力量感!山峰的嶙峋陡峭在粗犷浓重、仿佛饱蘸了整条黄河泥沙的笔触中拔地而起,带着开天辟地的蛮横!江河的奔腾咆哮在飞白枯涩、如同刀劈斧凿般的间隙里汹涌澎湃,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云雾不是被画出来的,而是从那些浓淡交织、仿佛带着亘古湿气的墨色笔触中自行蒸腾弥漫开来,吞吐着日月星辰!整张画纸仿佛活了过来,承受着某种来自洪荒的伟力,在沈昭的笔下痛苦而酣畅地呻吟、伸展、变形!一种睥睨万里、囊括八荒、唯我独尊的帝王气象,透过那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笔触,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轰然爆发出来!
宿舍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急促而密集,如同千军万马衔枚疾走,又似九天罡风席卷大地!李曼张着嘴,后面更恶毒的咒骂卡在喉咙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孙薇薇早已忘了手中的镜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也浑然不觉,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死死盯着画板上那片正在以肉眼可见速度疯狂诞生的、令人心悸窒息的“混乱”与“壮阔”,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升。陈招娣也忘记了害怕,呆呆地看着,忘记了呼吸,仿佛被那画中的气势摄去了魂魄。王姨和张姨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衣架掉在地上也忘了捡。
不过短短三分钟!甚至更短!
沈昭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停下,如同奔涌的江河瞬间冻结。铅笔离开纸面,笔尖还带着摩擦产生的高温余热。
她微微退后半步,垂下手,面色依旧平静,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略显微促。画板上,那张原本洁白无瑕的素描纸,此刻已被浓淡不一、狂放不羁、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线条彻底覆盖。那不再是一幅需要细细品味的“画”,而是一幅瞬间凝固的、惊心动魄的天地图景!
那是一片山!一片水!一片苍茫无垠、亘古永恒的天地!
没有精致的细节,只有扑面而来、令人灵魂颤栗的磅礴气势!山峦如怒龙盘踞,带着撕裂苍穹、吞噬日月的蛮横;江河似挣脱束缚的太古巨蟒,奔流激荡,卷起万丈狂澜,仿佛能听到那震碎魂魄的咆哮;云海翻腾,在粗犷的笔触间吞吐着日月,变幻着洪荒!整幅画面充斥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近乎蛮荒的、却又蕴含着至高秩序的力量感,仿佛不是用笔画就,而是天地初开时混沌力量的一次猛烈喷发!一种君临天下、执掌乾坤的帝王气象,透过那狂野不羁的笔触,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
《万里江山图》!
这个名字如同九天神雷,带着煌煌天威,瞬间在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灵魂深处炸响!尽管它只是用一支普通铅笔在廉价素描纸上匆匆勾勒的、甚至可以说是潦草的草稿,但那蕴含其中的、足以撼动灵魂、令山河失色的气魄与境界,却已显露无疑!
“嘶……”孙薇薇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冷气直冲肺腑,让她浑身一个激灵,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架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死死盯着那画板。李曼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和一种被彻底击溃的茫然,嘴巴无意识地开合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这……这不可能!她怎么会……她凭什么……这画……这画……
沈昭的目光终于从画板上移开,淡淡地扫过李曼那张失魂落魄、写满惊骇与茫然的脸。眼神依旧平静,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玄冰覆盖下的寒潭般的漠然。那眼神仿佛在说:蝼蚁,也配窥视天威?
她随手将那支笔尖已经磨秃、甚至微微弯曲的铅笔丢回笔筒,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打破了死寂。然后,她拿起自己那个印着红花的白色搪瓷缸,走到暖水瓶旁,平静地续了半杯温开水。动作不疾不徐,沉稳从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耗尽心神的三分钟,不过是随手掸了掸衣角沾染的尘埃。
她端着水杯走回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双手捧着温热的搪瓷缸,低头,轻轻吹了吹杯口袅袅升腾的白色水汽。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过于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的侧脸轮廓。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蝉鸣声不知何时又聒噪地响了起来,一声声“知了——知了——”,拼命地想要填补室内的空白,却更衬得这份由一幅画带来的寂静,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那幅铅笔勾勒的《万里江山图》草稿,静静地立在画板上,无声地散发着它那狂野、威严、睥睨一切的磅礴气息,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惊叹号,死死地钉在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也深深地烙进了这间狭小宿舍刚刚开启的序章里。
沈昭端起水杯,浅浅地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一丝粗糙的搪瓷味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暖意,勉强压下了灵魂深处因记忆融合和过度消耗带来的冰冷疲惫。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刷着绿漆的旧式窗棂,投向清华园那些沐浴在午后炽热阳光中的古老建筑。琉璃瓦顶流淌着刺目的白光。
新的战场,第一笔,裹挟着千年的风雷,已然落下。而灵魂深处,属于沈知白的记忆碎片仍在翻涌不息,带着帝王的权谋、画圣的技艺,以及一个冰冷而紧迫的警示:藏好自己,活下去。
窗外的蝉鸣越发聒噪,像是为这初露的锋芒,奏响了一曲变调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