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天气很好。
我去布兰坊接伯父爬乐云山,伯父早早在屋檐下的椅子坐着等我。
伯父很开心。
出院后,伯父天天闷在家里,一听说我和冬冬领他去爬乐云山,眼睛笑得眯成两条缝,稀疏的两颗牙齿充分往外露,被阳光一照,熠熠发光。
小波在前面蹦蹦跳跳,我和冬冬搀扶着伯父一步一步往上爬。
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太阳照在绵延起伏的山上,干净暖和。
爬累了,我们站在半山腰休息。
明晃晃的太阳光从碧蓝的天空直射下来,把对面的山岗燃成了一团火火的红。
我站在一块巨大的石块上,看着对面山岗那团火红,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和冬冬去姑姑家玩,姑姑要我俩上山采香菇,我和冬冬采完,回去时,一起喊山的情形。
我用手括成喇叭状,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一开始是喊风,喊花,喊草,喊树。
小波跟着我一起喊。
接着,我开始喊小波。
从喊:小波---,到喊:“小波,我爱你----”一步步升级,逗得小波咯咯笑,也卷起了小手,回喊-“---舅舅,我爱你。”
我打量着小波,他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挂在他弯弯的眉梢和含着笑意的嘴角。
我小声对他说,“你喊外公,我爱你。
小波就真喊”---外公,我爱你。
某种奇异的喜悦降临了,伯父那终年苍白的面容上竟然现出一丝红晕,我就看见伯父用毛巾擦着绯红的脸,露出满意的笑。
见伯父笑了,冬冬也跟着笑了,笑得特别忘情。
见铺垫的差不多,我开始喊冬冬——
喊了几遍后,我终于肆无忌惮地把我想喊得喊了出来——
“冬冬,我爱你。
“冬冬,我爱你,爱你,爱你。
”冬冬,我爱你,很爱你,很爱你。
我敢这么喊,是因为,我和冬冬两个人,在我和伯父两家,为了区分,他们叫我,要么叫东东,要么叫小东,叫冬冬要么叫冬子,要么叫大冬,一般不叫冬冬。
所以,我喊冬冬,伯父肯定以为我在喊我自己。
但我和冬冬两个私下里,我喜欢叫他冬冬,他喜欢我叫东东。我们都喜欢这种相互交融的亲近叫法,好像这样就能把彼此叫成一个人。
果然,小波说,“舅舅,你是喊你自己吗?
我对小波然说,”你也跟着喊。
小波就真跟着喊:“冬冬,我爱你----
喊声在寂静的山野显得悠远深长。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记忆,会在喊山时,苏醒过来。
可能我的喊山唤醒了冬冬埋藏多年的记忆。
他突然就有点忍不住,转过身急速拐到山角那边一棵树的背面。
小波说,”大舅你干什么去?
冬冬嘴上用哑哑的声音说着方便,却看见他躲在那棵树的后面擤鼻子。
乐云山有座寺庙,在鬼谷峰旁边,这两年进行了翻新和扩建,香火越来越旺。
我们烧了香。
硕大的香炉前,我们四个有老有小,跪成一排。
伯父双手合十朝着刚上好的袅袅香烟拜了三拜,嘴上振振有词,虔诚之情挂在脸上,当他口中念出“菩萨保佑”时,感觉有一道奇异的光芒笼罩在他身上。
烧完香拜完佛,我们四个站在外面晒太阳,我把准备好的蛋糕、桃酥、奶油饼干和饮料从包里拿出来。
我把蛋糕给伯父,桃酥给小波,奶油饼干给冬冬。
蛋糕很好吃,伯父吃得很开心,伯父说,“嗯,真不错,挺好吃。”
小波说桃酥也很好吃,想往伯父嘴里塞,伯父说,“我不吃桃酥,咬不动。”
冬冬手里拿着奶油饼干,见我什么也没有,主动把饼干递过来。
我说,“我不饿。”
冬冬以为我客气,伸过来的手一直不收回去,我只好说,我出门时吃了千层糕,现在我的肚子还是鼓鼓的,不信你摸摸。
我说着,抓起冬冬的一只手,放到我的肚子上。
冬冬顺从地摸起我的肚子来。
阳光透过树冠洒落到我肚皮上,折射出万花筒般缤纷斑驳的光影,随着风吹的节奏,上下移动。
冬冬顺着光影的移动,轻轻地,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来回抚摸了起来。
我的肚子也顺着他抚摸的节奏,慢慢鼓了起来,越鼓越大。
鼓着鼓着,我狠狠一收,嘴里突然发出“嘭”的一声,肚子瞬间就瘪了下去。
冬冬始料未及,吓得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小波笑得泪花子都差点崩出来了。
我那戏份很足的目光和冬冬有些慌乱的眼神交汇的刹那,彼此不约而同嘿嘿地笑了起来,表情和样子很像是情到深处的心上人的窃窃调情。
小波抱着冬宝,我和冬冬搀着伯父,我们五个男人一起走在老街上。
青砖青瓦斑驳苍老,砖墙上生着青苔、瓦缝间生着一簇簇的草,有风吹过,瑟瑟抖动。
回到布兰坊,除了偶然能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整个村庄出奇得安静。
一条黑狗在树下卧着,我们的脚步惊扰了它,但它只是瞄瞄我们,便又将脑袋扎进怀里。几只芦花鸡在路边走走停停,其中一只公鸡不想觅食,似乎失恋了,垂头丧气的。
回到家,冬冬领我们去菜园子摘菜。
菜园里,空气湿润,树叶吐出清香。一只蝴蝶迎面飞来,平伸翅膀,雕有精细花纹的翅膀上带着我们熟知的语言,在地面飞翔盘旋,倏忽来去,突然停下,停在细细的树枝上,尾翼颤动。
小波和冬宝跟在后面一会儿采南瓜花,一会儿捉飞虫。
冬宝看见翩翩飞舞的蝴蝶,很是开心,伸出手想抓,但总是落空。
我看见有只蜜蜂钻进南瓜花里,就合上花瓣,摘下南瓜花,放在冬宝耳朵边。
冬宝好奇地问,“爸爸,是老虎在里面叫吗?”
我说是“蜜蜂”。
冬宝说“我想看蜜蜂。”
我说“蜜蜂会蜇人。”
冬宝吓得赶紧躲在了我身后。
菜园子的右边角落,伯父专门用来种烟叶,硕大的叶子蒲扇似的,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像是小提琴在演奏。收割完后,现在都种上了韭菜,因为土地肥沃,长得跟小草似得,郁郁葱葱的。
见冬冬在弯腰掐韭菜,我问他,“你要炒韭菜吗?”
冬冬说,“我想炒个韭菜鸡蛋。”
我逗他说,\"我不吃韭菜。
冬冬一楞,停止了掐韭菜的动作,问我,\"你不吃韭菜吗?
我深情地看着他。
我说“我不是不吃。”
冬冬起身看着我,等待我下面的话。
我突然靠过去,在他耳边小声地说,“我怕吃了,憋不住火,又没地泻火,把自己烧着了。”
说完,我意味深长地看着冬冬。
冬冬噗呲一笑,转头的瞬间,我看见一抹霞光映在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