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去世让丁群迎来了生命中最沉重的失落,他感到这世界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回去的路上,丁群浑身头重脚轻,飘飘然然,好几次都支撑不住跌倒在路上。
有些苦可以一直吃,有些累也可以一直受。但不能去想,是的,不能去想,一旦去想了,就会崩溃。
看着脚下灰白的马路伸向黑夜的尽头,丁群想起那天拉着板车送他父亲回家的情景,也想起了之前的种种磨难,想起操劳一生都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的母亲,想起他的傻子弟弟丁立,读高中的丁辉和读大学的丁娇,和能吃不能动的奶奶需要伺候。不禁悲从中来,失声泪下。
承受着经济和精神双重压力的丁群躲在小屋躺了两天没出门。
晚上,他无法入眠,感到焦虑、失魂落魄,手一直在颤抖,就算睡着了也一直做梦。过日子成了丁群一件疲惫的苦差事。如果不是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眼巴巴地盯着他,他很难熬过每一天,尤其是夜晚。
那几天,我每天晚上陪他睡,他经常做噩梦,在梦里大声地呼叫,每次我都吓得把他摇醒,每次醒来他都如释重负。有一次,他醒来后突然说,我梦到自己在大街上被车撞了。见他起身后要出门,我拉住他,我说,大半夜的,你要上哪去。他说,我去看看大街上有没有车要撞我。
我紧紧抱着他说,“你要难受,想哭就哭出来,用不着硬撑。”
他就真依偎在我怀里,哭得像个伤心的孩子。
虽然他在咬牙硬扛,但仍有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
有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参加他们单位一个同事的婚礼,他那个同事我也有接触,是个中专生,也是搞文字工作,同样来自偏远农村,其貌不扬,无论才识、相貌还是能力,都无法与丁群相媲美,就因为傍上了个家境好的女人,房子、车子、票子全有了,一下就迈入了很多人可望不可及的人生巅峰。
明里暗里,大家都羡慕他,一个乡下出来的男人,没见得长相有多好,眉眼都普通到大街了,也不见得多有能力,偏偏命那么好,中专一毕业就分到市里,就遇到一个家世显赫的女人,这个家世显赫的女人还就看上了他。
在星级酒店的奢华婚礼上,丁群看着从他面前走过的每一个人,双眼里还有些散的光,等到新郎新娘出现时,他双眼散的光瞬间就纠结在一起,绞成一条紧致细长的绳子,蛇一样冰凉地游过去,游着游着,他脸色大变,后来饭都没吃,招呼也没打,就一个人回去了。
我吃完饭,回到住处,见他闷闷不乐躺在床上,我问他,“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他一言不发。
我用婉转而又柔和的声音说,“没有关系的,天又没有塌下来,就算天塌下来,不还有我在吗,我跟你一起扛。”
他还是一言不发。
“你相信我吗?”我拉了拉他的手,“你相信我吧,我和你一起面对。”
他看了我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先出去,我想自己静静。”
我走出他的房间,关门时,还转身对他说,那么多困难,我们都一起扛过来了,这次也可以的,你要相信我啊。
这已经是再清楚不过的表白了。
不过,我真是没想到,可能是受的刺激太大,没多久,丁群就同意了和孟莉的复合,并正式向她求了婚。
命运就是这样,有些感情,明知存在,却碰触不到。有些人,明知不爱,却还要相守一生。
这我也让下定了决心不再对丁群抱有幻想了。
是啊,原本就是没结果的虚幻,何必再纠结呢。
丁群这边倒是渐入佳境,新房买好了,装修队大张旗鼓地砸起来——他们的新房在快速装修中。
我和丁群之间的羁绊和共同建立的若有若无的情感关联,瞬间土崩瓦解了。
怎么说呢,爱情其实是有时间性的,太早或太晚都是不行,如果我在另一个时间或空间和丁群走到一起,这个结局也许会不一样。
时间像汹涌的海浪把我和丁群推开。
虽然,我们还住在一起,但彼此的接触少了很多,丁群成了拼命三郎,工作节奏紧张起来,加班写材料和应酬成了家常便饭。
我们之间,曾经唾手可得的如沐春风,变得遥不可及。
我明显感觉丁群身体里文学的火苗在慢慢熄灭,偶尔下班没应酬,回来看见我在屋里写小说,他也会拿出笔,在一张纸上画来画去,后来发现,他写的不是字,而是画某某领导的大肚皮,或是某某酒店服务员修长的腿。
有一次,我惋惜地问他,“你怎么不写了,我还等着你成为作家,成为大师呢。”
在我的意象里,丁群的才气像一座山,没有顶的山。
他却把笔一扔,说,“大师满街走,作家多如狗...”
可他分明说过,文学是他在人间跌跌撞撞行走时的一根拐杖。
还有一次,他仍是醉醺醺回来,我鼓起勇气要他帮我看一篇我刚煞尾的小说稿,他先是用世俗的眼神,同情地扫了我一眼,继而接过我的小说,身子摇摇晃晃看起来,看着看着,他凄凄地说,每天蜗牛般,一步一步,在格子上爬呀爬,得点涓涓而来的细流,漫漫长途何时见头。
还说,如果给他一个“支点”,他一定能扛着文学这面大旗飞跃前进。
无疑,他所说的“支点”是指孟莉的父亲,孟莉的父亲是宣传部长。
我倒是理解他。
我们都不是在罗马出生的孩子,从小要学会自己打伞走路,然后把家人安放。他太需要改变现状了,他真的穷怕了,弟弟妹妹的生活全眼巴巴地指着他。
虽然,我还是希望他不要以牺牲天赋和梦想为代价,但我不大敢劝他。毕竟,我没有这个能力去帮他解决眼前的困境,所有的劝说都可能是适得其反的站着说话不腰疼。
丁群曾跟我讲过一个人,叫伍尔芙,是英国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一个敏感的女人。因为写作,疯了。医生曾警告她,不允许再写作。可她说“不能写,毋宁死。”
结果她真自杀了,平静地淌过浅水,走向河中心,边走边把石头塞进口袋里。后来,电影《时时刻刻》出来,我还特意找来看,看见屏幕里伍尔芙缓缓走上河中心,我合上眼,不忍再看下去,耳边是电影里的音乐,它回旋反复,静静地流淌,像生活的河流,波澜不惊地,蜿蜒而下。
后来,我也不写稿了,或者不当他的面写了。
毕竟,写作是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我不想刺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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