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三日无风。
天工院的烟终于散去,却换来一场无声的躁动。整座城都在低语着一个名字——火议。
那是玄朝数百年来最为庄严、也最为危险的集会。
从农部到兵衙,从天机府到外阁,所有能左右天下命运的脉,都被召回京城。有人说,这是宁凡的又一次权术演算;也有人说,这是一场文明的重塑。
子时三刻,御街被彻底封闭。青甲卫列阵如山,火纹旗于雾中猎猎翻动。
天色未亮,朝阳殿外,火钟三声起。
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着整个天下的旧律。
苏浅浅自北望阁步出时,披着一袭素灰外袍,袖口绣着细细的火纹。那是火议代表的标识——意味着她不再只是暗影阁的首座,而是“新秩序的见证人”。
她步入朝阳殿时,长阶上晨雾尚重,金砖泛出冷光。她抬头,殿门之上悬着那枚古老的火徽——焚羽印。
此印曾是皇权的象征,如今却成了火种的徽记。
她目光微动,低声道:“火,归人,非归君。”
守卫闻声,却无人敢应。
殿中早有诸阁座次排定。最前一列,是五脉代表:
——农脉代表丘迦老者,手执青禾杖,衣染尘土;
——兵脉统领谢阙,身披玄铁甲,目若鹰隼;
——工脉由工部尚书杜拙主持,手中铜卷不断翻转;
——学脉席次,坐着的是太常丞陆采;
——商脉,则由漠南金号行首胡中带出席,锦衣玉环,神情谨慎。
五脉之外,尚有外阁观察官、姒族使节、以及月氏观察团列于后。整个殿堂气息凝重,火光映着众人面庞,若明若暗。
殿顶中央悬挂一盏巨灯——由数百片火石嵌合而成。灯未燃,却似自生辉。
当第六声火钟响起时,宁凡步入殿中。
他身着素玄朝服,无冕无佩,只在衣襟上绣着一条暗金火纹,恍若潜龙隐于火海。
众人齐起身,山呼:“见陛下——”
宁凡抬手:“火议之日,不论君臣。此处,唯论理。”
声音沉稳,却穿透整座大殿。
他登上高座,环顾众人:“火,本为天赐,非某一脉所私。然百年乱炽,火有夺命之灾。今日召诸脉共议,欲明一理——火,当何归?”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丘迦首先起身,声音沙哑:“火之始,在田。无火,则无熟;无熟,则无生。老夫以为,火应归于民,以耕火为本。”
谢阙冷笑:“归民?若无兵守,民火一燃即灭。火之义,在护,在征,不在田间柴灰!”
杜拙眉头紧锁:“兵之火燃于征伐,终归灰烬。工之火,可成铁,可通油,可造器。若言火之未来,当属工脉!”
学丞陆采拱手而笑:“工可造,兵可守,民可养,然无理则乱。火之道,当归理,归学!”
胡中带眯起眼:“诸位高论,但无商流,则器无通道、粮无流转、学无资养。火,若无市,则焰不续。”
五脉言毕,殿内骤然响起细微的窃语。
宁凡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未作评断。
他缓缓开口:“五火并生,相生相克。然天下非五,五外尚有隐脉。”
众人一愣。
他转头望向后列——那是姒族使节团所在。
为首一人,披银袍,额间隐有淡金火痕。她缓缓起身,微笑:“陛下所言,隐脉……可否指我族?”
宁凡微微颔首:“火生于地脉,姒族与火同脉,此议,不可缺尔。”
她上前一步,声音如水:“火之真意,不在归属,而在承。若玄火灭,天下皆寒。若玄火盛,众生亦苦。故,火当有度。”
殿内气息骤然一凝。
“有度”二字,如剑悬空。
丘迦沉吟:“此言有理。火不当盛极,盛则灼。可如何度?”
姒族使节缓缓抬手,一枚赤纹石浮于掌心,火光流转,隐隐透出某种律动:“度,在心。若人不制心,火自乱。此乃我族之戒。”
宁凡目光深深:“若火可制于心,何需火议?”
姒族使节一怔,复又低头:“陛下言之有理。心可乱,法当立。”
宁凡站起身,缓缓走下阶。脚步声在大殿中极轻,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上。
“诸位,火不可无主,但主不可一。今日起——”他语声顿了顿,“——设‘火种议会’,以五脉为基,以理脉为心,以姒族为监,以朕为证。”
“凡火事之议,皆由火议定。自此,火不属帝,不属宗,只属天下。”
此言一出,殿中死寂。
陆采首先拜下,声如低雷:“此为千载之制,学脉愿奉行!”
杜拙随之起身:“工脉同议!”
谢阙虽面色不甘,却终拱手:“兵脉遵令!”
丘迦长叹,杖轻点地:“火归理,人归心,老朽……也无话。”
胡中带迟疑片刻,终低声道:“商脉从之。”
殿外风起,火灯晃动。
宁凡转身,登上高座,缓缓伸手——
巨灯于殿顶骤然点燃。
火光倾泻,如昼。
众人目中皆映出那一盏火,心底却隐隐感到某种莫名的震动。
苏浅浅看着那火,心中忽有莫名酸涩。她忽然想到那句:“火归人,非归君。”
如今,他竟真然火归天下。
那一刻,她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放权,还是更深的掌控。
外殿钟声再起,火议成。
然就在众人退场之时,殿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共鸣声。
——那是来自地脉深处的震动。
杜拙面色一变:“陛下!天工院的地脉炉忽有异象!”
宁凡眉头一动,抬眼望向天穹。
火光如潮,云层翻滚,一道暗红的光线自远处地平线上升,似血似焰。
苏浅浅失声:“那是……第八火钟!”
全殿惊动。
第八火钟,本不在七钟之列。它是“终火”——象征文明极限的火。
宁凡神情未变,只喃喃一语:“火既立法,便当应劫。”
风起,火光震荡,整座玄京再度被映成一片赤色。
众人目光中,那盏巨灯的火焰忽然分化,裂成八道。
每一道,都指向不同的方向——农田、兵坊、工院、书阁、市街、宫阙、姒族塔,最后一道,没入天际。
火议初启,天象应之。
而宁凡的眼中,火光映着无数的未来。
他轻声道:“火,归天下;劫,归吾身。”
风声呼啸,大殿震荡。
文明之火,在这一刻,重新燃起。
晨光初照,南郊大地笼罩在一层细腻的金雾之中。秋风携着桂花香,从天街一路吹到博览园外,旌旗万面,绸缎轻扬,如同海潮在风中缓缓翻卷。
沿途百官肃立,锦袍绣章,冠玉垂缨,静候圣驾。玄朝新历元年,天玄帝宁凡以一己之力,令天下列国赴会,今晨,万国博览会——这一史所未有之盛典,终将启幕。
鼓声三通,内侍高唱:“圣上驾到——”
人群如潮,礼部尚书苏若雪、鸿胪寺卿秦如月、工部陆青岩、格物院首李子清、暗影阁主苏浅浅等人齐齐俯身,宫门缓开,一列金辇自晨光中缓缓驶出。宁凡身着黑金冕服,冕旒垂珠,神色温沉如玉。辇车前有白甲仪卫,后随文武重臣,光影流转之间,宛如神只巡世。
博览园前的广场早已人山人海。来自乌斯藏、大月、鹰翔以及西南诸蛮、小国诸邦的使节团分列左右,锦伞翻飞,旌旗如林,各国服饰异彩纷呈,语言交杂如潮,却在那一刻齐齐静默。
宁凡步下金辇,目光所至,风止云收。
“朕以玄朝之名,告天下诸国——今日,万国博览会开矣。”
话音落处,礼乐齐鸣。鼓声雷动,号角贯空。金色绶带飞扬,宫鸦齐振羽而起,万道曦光映照下的场景,辉煌得近乎不真实。
广场中央的水晶拱门高达三丈,上刻“和同共荣”四字,笔势雄浑,为宁凡亲笔所书。拱门之下,十里琉璃路,直通博览园正门。两侧悬挂万国旗帜,风动如潮。
——玄朝立国以来,未有此等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