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愚翻遍了记忆的每一个角落,他急切地需要找到一个苦难困顿地过往来遮住内心的悲恸。
能够忘掉悲伤的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另一个更加悲伤的过往。遗憾的是,如今沈若愚所经历的,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伤痛。
他怎么都忘不掉那同样是个雪夜,独行的他在雪地里发现的那只濒死的野狐,灰白的毛发蜷成一团,却依旧牢牢护住怀抱里的婴儿。
野狐抬眼望见沈若愚,眼里流露出的并不是野兽对人类的畏惧,相反却是一种解脱,那如释重负的眼神沈若愚牢记至今。
翻开几乎冻僵的野狐灰白的皮毛下瘦弱的身躯,一个粉嫩的婴儿正在贪婪地吸吮着野狐的奶,被抱在怀里的第一声也不是婴儿固有的哭泣,而是瞪着一双葡萄大的眼睛,看着沈若愚咯咯地笑。
后来的二十几年,婴儿占据了沈若愚大部分的时光。
因为缅怀野狐,他给婴儿取字胡姓,又因为那天恰逢阴历十三,所以婴儿取名叫作胡十三。
看似很随意吧?恰恰相反。沈若愚不清楚婴儿的过往,但是他要让婴儿知道他应该知道的,记住他应该记住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来时的路。
胡十三几乎就是沈若愚的全部,为了他,沈若愚倾注了自己能给予的全部的爱。
可如今的一切都没有了。眼里金光闪耀的胡十三已经不再是胡十三,他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神明窃取了他的躯壳,这也是为什么他和许阳感受到山门异动。
老人的心已经死了,他已经失去了他最宝贵的东西,所以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了,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哪怕是他的生命此刻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老人向前了几步,似乎想要更近一些看看他的胡十三,虽然现在的他只剩一副躯壳。
莹莹的泪光终于冲破了老人有些浑浊的双眼,流遍了老人满脸的沟壑,所有的思念和悲恸似乎都随着眼泪宣泄而出。
高高在上的神明冷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没有什么能让他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上的波动。
是啊,人又怎么会和蝼蚁共情呢?就像神明不会怜悯凡人一样。
神明冷漠的声音再度响起,声音恢宏浩大,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迷惑的气息在其中。“凡人,收起你那廉价的情感吧,与其悲怆不止,还不如奉献你的灵魂。我不得不承认,你的灵魂非常强大,也同样有远胜其他灵魂的美味,颂念吾名,得大逍遥自在。”
胡十三的外表在沈若愚的眼里还是那么熟悉,纵使分别了十年之久,却丝毫不曾减退分毫。
就连那一身文士装扮,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沈若愚只是死死盯着胡十三的躯壳,似乎完全忽略了神明的引诱。
许阳轻轻按上老人的左肩,微微颤抖的肩膀让许阳也不免心生唏嘘。
这世界简直错得离谱,可胡十三能有什么错呢?如果有,或许错就错在他不够强大。沈若愚能有什么错呢?错就错在用情至深!?
不是的,这世界没有错。总会有人挺身而出,仗剑直言,总会有人勇敢地对抗不公,就算前路崎岖却依然坚定。
沈若愚回头冲着许阳笑了笑,轻轻拿掉许阳按住自己左肩的手掌。
他能够体会到眼前的年轻人传达出的善意,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改变什么,可是他就是想试一试,试一试能不能扫平这些不公。
老人认真地将半卷的衣袖重新卷好,确保不会有丝毫的外物影响自己出拳的动作。
解开腰间的衣带重新系好,不松不紧、恰到好处的感觉有助于他能将自己快速调整到最佳状态。
俯身将半卷的裤腿重新放下,随手扯下身上多余的一截布条将裤腿扎好。看了看并不合脚的草鞋,沈若愚将脚上的一双鞋脱了下来,放在路边的一块青石上摆放整齐。
做好了一切,沈若愚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再次抬头看向半空的神明,纵是威压如山,老人却依旧脊背直挺。“我不知道在我之前的许多事,我也不和你辩解我的灵魂肮脏与否,这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和你讨要一个公道。”
“公道?”神明沉吟良久,依旧毫无感情地仿佛自言自语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讲公道?凡人,你的一切都是神明的恩赐,作为回报,你只需要献祭你的灵魂就足够了。”
沈若愚转动了一下脖颈,十指交错活动一下手掌,随后依次活动了一下身体的各个关节,半晌才缓缓开口。
“有没有资格,试了才知道。至于你想要我的灵魂,可以,他就在这,来拿吧!”老人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似乎要遮掩心痛的感觉。
“老先生……”许阳张了张嘴,想要阻止眼前的老人。老人只是回头望了眼许阳,灰白且苦闷的脸上终于勉强挂上一丝笑容,“年轻人,不用劝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算我们可以忍让,他也没有放过我们的打算,何况,我本就不想再忍让了。就让我这把老骨头先替你们掂量掂量他的分量吧。”
“师兄……”方天正等人齐齐呼喊出声,一声出口后边却生生卡在嗓子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若愚目光坦然地扫过众人,旋即开口道:“我不知道缥缈仙宗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往日因才有今日果,如果我等皆是囚徒,那么一定是犯了错的。如今能有机会弥补曾经犯下的错,那便战个痛快吧!”
锁链的另一端,佟虎、石头一行人终于穿透迷雾露出身形,虽有神明当前,却丝毫不能阻挡众人前行的脚步。
沈若愚老人却不再多看,重新回过身望向半空的神明。随手一招,山谷间迷雾翻滚,一根木棍倏地穿破重重迷雾落在老人的手中,分明是刚刚丢掉的许阳折断的那根树枝。
木棍在手,沈若愚迈步向前,一步踏出凌空而行,一步,一步,又一步……
虚空在老人脚下绽开层层涟漪,形似老农打扮的老人身形逐渐变得飘忽,气势却在节节攀升,无尽的灵气拼命地汇聚向老人,汇聚向老人手中的木棍。
老人凌空而立,与神明遥遥相望,却不再需要仰首才能看见神明。木棍在老人的手中像是一把锋利的剑,老人一剑刺出,直指神明。
人愤怒到极点是会笑的,神明也不例外。
真君级别的强者纵横九天十地,见过了太多惊才绝艳的天才,也经历过无尽的厮杀,蹚过无尽的尸山血海。
可是神明从来没有见过凡人敢对自己出剑,而且那所谓的“剑”居然如此的随意潦草。
是神明被这群蝼蚁遗忘得太久了吗?否则他们怎么会有勇气直面神明。不可否认,眼前的凡人的确非常强大,可那又怎样,只不过是比较强壮的蝼蚁罢了。
看来神明沉寂得太久,凡人早已忘却了神明,早已没了敬畏之心,似乎需要展现神迹来重塑神明的威严了。
真君冷漠地看着沈若愚,一掌拍出。那手掌初时只有寻常大小,却瞬间变得遮天蔽日,彻底断绝了沈若愚所有的退路。
掌心中金光闪耀,无数法则之力被拘禁,化作无上威能,向着沈若愚当头拍下。
许阳仿佛又回到了初上拙峰的那日,又仿佛看见了老人示范刺出的那一剑。
无尽的威压下,木棍表面青绿色的树皮迸裂,只余下光秃秃的枝干,却依旧稳定,不疾不徐地刺向神明,刺向挡在神明身前变得巨大的手掌,缓慢且坚定。
有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却又仿佛似流矢一般急促而过。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巨大的手掌仿若那呆立不动的青竹,光秃秃的枝干就那么径直刺穿了神明的手掌,去势不变,依旧缓慢而坚定地刺向半空中的神明。
遮天蔽日的巨掌忽地消失不见了,依然存在的沈若愚仿如以身化剑,右手执着那光秃秃的树枝纵身扑向半空的神明,其志决绝,义无反顾。
无尽的空间在沈若愚和神明的中间叠加,明明近在咫尺却仿如相隔天涯。神明的目光忽然间变得冷冽无比,神明的尊严在这一刻仿佛被踩在脚下,怎么能容忍。
一枚小小的石印从真君身后的神域虚影中飞出,看起来只是小小的一方石印,却有无尽的山峦虚影不断叠加,随着石印翻飞而过,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开始扭曲变形。
石印直奔沈若愚,许阳一点不怀疑,若是被那方石印砸中,纵使十个沈若愚也会化为飞灰。
心念动处,体内的孤峰化作一道透明的虚影而出,直直迎上那方石印。
沈若愚却好似浑然不觉,这一刻没有什么能影响到他,这一剑汇聚了他毕生的修为,只为求一个结果。
孤峰的虚影迎上石印,同样不曾有毁天灭地的气息传出,石印硬生生被撞得偏离了方向,许阳却一个身形踉跄,一旁的长河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
石印虽然偏离,还是擦着沈若愚的身体飞过,泛起一片血光。老人却似浑然无所察觉,甚至执剑的手都不曾抖动分毫,就那么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刺向神明,眼里不悲不喜。
神明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感情色彩,惊骇中努力将头偏向一旁,无数的空间持续不停地在老人的身前叠加,努力想要把老人隔绝在万里之遥。
舍身一剑却仿佛打破了空间的牢笼,完全无视法则之力的阻拦,一往无前。
血光乍现,不同的是,这次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金色的血液滴落长空。
神明的侧脸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血槽,金光闪动神力翻涌,似是要极力抹除掉那一缕剑气,却收效甚微。
沈若愚的身形忽然重新出现在原来站立的位置,似乎从未移动分毫,只有许阳可以感知到那是无尽的空间叠加重新将老人放逐回了先前的地方。
只是老人再没有办法支撑,血肉模糊的后背是被石印划破的创伤,用尽了那一剑一往无前的气势,老人终于支撑不住了。
飞蓬如同影子一样出现在老人的身侧,紧紧抱住了老人。沈若愚的脸色更加的灰败,却神情坦然,他终于刺出了那一剑,他用那一剑冲着神明讲明了自己的态度。
半空中的神明终于抹平了脸颊上的那道伤口,驱散了伤口上的剑气,却再也难以压抑胸中的怒火。
一直泰然自若的神明终于撕下了伪装,愤怒的声音回荡在半空中。
“该死的渎神者,你们要为你们的行为付出代价。准备迎接毁灭吧!”
经历过短暂眩晕的许阳一把推开长河,重新走到最前方,就那么直勾勾看着半空中随时暴走的愤怒的神明,轻声笑道:“怎么了,尊贵的神明,怎么不注意维持你高高在上的伟岸形象了吗?还是说你准备孤注一掷了?”
神明不语,只是身后的神域不断壮大,无数的神兵神将影影绰绰,似是随时都会降临,无尽的威压充斥四方,似乎连天都要撕碎,都要捅出一个窟窿。
忽然间,一股震颤自珠峰缥缈峰方向传来,激起空气中涟漪不断,神明的威压在他面前如同雪遇骄阳,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神明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起来,死死盯着波动传来的方向。
许阳更加落实了心中的猜测,无情的嘲讽再度响起,“真君吗?又不是没见过,夜华真君还不是一样死掉了,何况你只不过是一具分身,真以为这里是你可以肆意撒野的地方吗?”
半空的神明似乎受到了惊吓,“夜华,你居然知道夜华,难道他真的……”神明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愿意相信听到的噩耗。如果真如眼前的人类说的那样,那就真的太过可怕了。
许阳却忽然冷了脸,不再搭理神明的喃喃自语,冰冷的双眸中再没有了一丝笑意,只有冰冷。
比眼神更冰冷的是许阳接下来的话,“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同样接我一剑。”
半截断剑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体内磅礴的神力流转,四周无尽的灵气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口子一般拼命地向着许阳汇聚,许阳的气势飞速飙升。
“斩。”一声轻喝,随着半截断剑挥出,无尽的剑意化作剑罡,瞬间出现在神明的眼前。
神明仓皇想要出手,却一把抓了个空,无形的罡气穿透了神明的眉心,彻底击碎了分身体内盘踞的灵魂。
胡十三的脸上如同瓷器碎裂一般龟裂,沈若愚望着半空的胡十三,终于缓缓闭上了双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湿了飞蓬的手,也湿了飞蓬的眼眸。
“师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