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东山,王凝之依旧选择了骑马。
谢安好玄学,是坚定的隐居派,今年已经三十六岁,还完全没有要出山的意思。
有堂哥谢尚和亲哥谢奕在前面顶着,他可以继续潇洒地躺平。
不过因为他是名士,所以大家称他这是高卧,又有“安石不出,当如苍生何”一说。
后世总拿这句话结合谢安的成就,证明他是众望所归,但其实真没什么关系。
因为上一位被这么说的人,是殷浩,大家也说“渊源不起,当如苍生何”。
渊源是殷浩的字。
殷浩之前隐居十年,名气比现在的谢安还大,所以时人对他的评价还有后半句:于时拟之管、葛。
世人认为他就是管仲和诸葛亮那个级别的存在。
但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朝廷不希望灭蜀成功的桓温再立战功,便将白身的殷浩直接拔为扬州刺史,让他和桓温打擂台,主持北伐。
可殷浩一败再败,损兵折将,劳民伤财,桓温直接上表弹劾这个老朋友,迫使朝廷将他一撸到底,贬为庶人。
这才有了去年的扬州刺史之位空缺,王述接手一事。
王凝之带着几名王家部曲,出了山阴城后,一路策马,很快便到了谢家庄园。
通报之后,谢安让谢玄出来迎接。
未来的名将谢玄今年才十三岁,脸上藏不住事,面色不善地看着这位亲姐夫,草草地行了一礼,便在前面带路。
王凝之已经猜到这是为何,并不在意,毕竟原来的王凝之和谢玄一比,那确实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再说了,谢玄这个年纪,正是傲娇的时候。
谢安正在和孙绰、支遁等人闲谈,见王凝之过来,笑道:“阿平身体可好些了?”
孙绰时任永嘉太守,两年前《兰亭集》的序是王羲之写的,跋便由他所做;
支遁则是当世高僧,善于解读《庄子》,和谢安、王羲之等人往来甚密,是清谈场上的常客。
王凝之躬身行礼,又向其他宾客问好,这才答道:“已无大碍,多谢谢公关心。”
谢安又问:“逸少近来可好?”
这一问正合王凝之的意,他立马答道:“衙门近来不太安宁,父亲不胜其烦,有隐退之意。”
“何事令逸少如此不悦?”谢安问道,语气完全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王凝之也跟着他演,不忿道:“州里派来检察的小吏颇为苛责,父亲光风霁月,怎能受此不公!”
这回答出乎谢安预料,他本来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没想到王凝之直接将州郡之间的矛盾摆在了台面上。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事,反而笑道:“逸少若能脱身,归隐于山林之间,不失为一桩美事。”
王凝之则坚定地摇摇头,一脸严肃,“若是父亲自愿隐退,我自然是支持的,但如今他受人逼迫,身为人子,我自当前往京城讨个公道。”
直白的话语,令众人都有些诧异,孙绰忍不住问道:“逸少知道你这么做吗?”
“我做我该做的事。”
王凝之没有正面回答,说完便行礼告辞,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众人被他这一套操作给整不会了。
谢玄等几个小辈更是瞠目结舌,这是前几日长姊嘴里的废材吗?怎么看着更像个莽夫。
谢安在榻上伸了伸腿,有些明悟,叹道:“逸少有子如此,真让人羡慕。”
王凝之专门跑这一趟,要的就是这句话,晋以孝立国,只要有这个出发点,他的京城之行便立于不败之地。
尤其这话是从大名士谢安的嘴里说出,分量十足。
等几位客人离开后,谢安开始了例行的家庭教育环节,他问一直在边上旁听的几个侄儿:“你们觉得王二郎今天过来,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谢万的儿子谢韶抢先答道:“为了寻求支持,如今王内史处于下风,需要朝中有人出面斡旋。”
谢安点点头,不置可否。
谢玄却道:“我看不是,眼下的矛盾只是表象,最大的问题是王内史不甘居于王蓝田之下。”
谢安仍没有表态,继续发问:“那你说他为何来此?”
谢玄迟疑了片刻,这才道:“大概是想借叔父的名气为他造势,他如果想彻底解决问题,只能去建康找相王。”
相王就是司马昱,他是会稽王,又统领朝政,所以如此称呼。
谢安笑道:“说得不错,但还是差了一点。”
“请叔父指点。”
“王怀祖的刺史之位是相王去年才任命的,这肯定不能改,”谢安给几个小辈分析道:“但逸少的会稽内史想要动,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也不容易。”
这个容易理解,若只是平调,那不等于是避让王述,以王羲之的脾气来说,估计不会接受。
谢玄反应很快,立马问道:“那王叔平不是要白跑一趟?”
谢安心中闪过几种可能,叹道:“不好说,这些都只是我们私下猜测,可能他没想这么多,只是想努力下,以尽孝道。”
不过这话说完,他自己都不信。
以王凝之今天的果断表现来看,明显是有备而来,哪里像是去京城碰运气的。
“你阿姊这回可看错人了,”谢安突然笑道:“王二郎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只知道修道的木讷之辈。”
几个晚辈齐刷刷地点头。
讨论完这些,谢安便让他们几个小朋友下去了。
他招招手,丝竹声起,几名舞姬来到厅中开始表演。
谢安是不能理解王羲之的,隐居有何不好,游山玩水、谈玄论道、听曲赏舞,哪样不比在朝廷里勾心斗角来得舒服。
不过还没欣赏一会,一道帷幕便拉在了他和舞姬之间。
谢安商量道:“今日无事,夫人让我再看看。”
刘夫人过来和他坐在一起,笑道:“就这样看吧,不然传出去有损你的美德。”
谢安无奈,只得雾里看花。
刘夫人是名士刘惔的妹妹,刘惔曾在清谈场上骂殷浩“田舍儿”,清谈实力可见一斑,可惜英年早逝。
谢安对自己的夫人一向尊重,不让纳妾就不纳,不让欣赏舞蹈,那就听听曲子。
人生贵在适意,能潇洒一天,那便先潇洒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