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时,苏妄言正蹲在城墙上磨匕首。刀刃映出她苍白的脸,眉骨处那道伤疤被月光镀成银色——这是三年前,她第一次执行刺杀任务时留下的。
“阿妄。”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北疆特有的苍凉。顾承泽披着玄色大氅,手里握着个油纸包,“街角的糖糕新出炉,你最爱吃的桂花馅。”
匕首“咔嗒”掉进砖缝里。苏妄言望着他发间新添的白发,想起三天前阁主的密令:“顾承泽手握三十万兵权,若不除之,幽冥阁永无翻身之日。”她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暗涌:“将军又熬夜看兵书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糖糕的甜香混着铁锈味钻进鼻腔。苏妄言指尖微颤——那是鲜血的味道,从他内衬渗出来的,显然又有旧伤发作。顾承泽却像浑然不觉,掰下一块糖糕递到她唇边:“尝尝,比你上次做的还甜。”
三年前,她伪装成被马匪劫杀的孤女,倒在他的必经之路。这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国将军,竟亲手为她包扎伤口,用披风裹着她策马回城。那时她藏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血腥味和松烟香,指尖已摸到袖中藏的毒针。
“阿妄可知,为何我从不锁兵器库?”顾承泽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因为有人总在深夜偷跑进去,对着那柄‘寒江雪’发呆。”
匕首从砖缝滑落的声音格外清晰。苏妄言猛地抬头,撞进他深如寒潭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意料中的杀意,只有化不开的温柔,像北疆的春雪,融了她攒了二十年的冰。
第二日,苏妄言在顾承泽的书房发现了那本兵书。牛皮封面上“妄言”二字刺得她眼眶生疼——那是她的代号,亦是她从不敢告诉任何人的名字。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海棠,正是她第一次见他时,别在发间的那朵。
“将军早已知晓我的身份。”她握紧袖中匕首,却发现掌心全是冷汗。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子时三刻,正是幽冥阁动手的时辰。
顾承泽转身时,她看见他腰间挂着的玉佩——龙纹雕饰,正是当今圣上所赐。三年前她奉命追查此物,却不想,它竟挂在自己要杀的人身上。
“是。”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尖上,“第一次见你,你藏在树影里,眼里有狼崽子般的狠戾。可你杀我时,刀却偏了三寸。”他停在她面前,近得能看见她睫毛在颤抖,“阿妄,你这里......疼过么?”
他指尖轻轻点在她心口。苏妄言忽然想起昨夜,她在他的药汤里下了软骨散,而他竟一饮而尽。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织出惨白的网,她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响:“为什么不躲?”
“躲了,你会被阁主处死。”他抬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指腹擦过她眉骨的伤疤,“阿妄,知道我为何从不杀降卒么?因为十年前,有个小女孩在死人堆里抓着我的衣角,喊我‘哥哥’。”
匕首“当啷”落地。苏妄言觉得天旋地转,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屠城那日,血流成河,她抱着母亲的尸体发抖,是个穿铠甲的少年将她护在身后,用染血的披风盖住她的眼。
“顾承泽......”她的声音像被撕碎的布帛,“原来你早就认出了我。”
他笑了,笑容里带着解脱般的释然:“认出你的伤疤,认出你用毒时指尖会抖,认出你偷翻我兵书时,总爱咬下唇。”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溅在她衣襟上,“其实三天前,皇上赐的酒里就有‘牵机散’,他怕我拥兵自重,更怕我说出当年屠城的真相。”
苏妄言猛地抓住他的手,触到他脉搏微弱如游丝。原来她一直以为的机会,不过是帝王借刀杀人的阴谋。阁主说拿到龙纹玉佩可换她自由,却没告诉她,这玉佩里藏着顾家满门的血。
“阿妄,杀了我吧。”顾承泽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抵在自己心口,“用‘寒江雪’,这样你的任务才算圆满。”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掌心的茧,那是练暗器磨出来的,“杀了我,你就能离开幽冥阁,去看江南的春潮,塞北的雪。”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苏妄言想起三个月前,他带她去看边塞的星空,说等打完这场仗,就陪她去寻传说中的忘川花。那时她靠在他肩头,想的却是如何在他酒里下毒。
匕首没入血肉的触感比想象中温热。顾承泽闷哼一声,却仍笑着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这样......你就不会被惩罚了......”他的血顺着她指尖往下滴,在青砖上开出妖艳的花。
苏妄言忽然想起幽冥阁的规矩:杀手动情,需剜心以祭。她搂住他逐渐冰冷的身躯,听见自己用尽全力喊出那个藏了十年的名字:“哥哥!”
顾承泽的瞳孔骤然收缩,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来得及。苏妄言抱着他走向城墙,风掀起她的衣角,像当年他为她展开的披风。城下传来士兵的惊呼声,她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轻声道:“哥哥,这次换我带你回家。”
纵身跃下的瞬间,她看见雁门关的日出正染红天际。原来这世上最锋利的匕首,不是幽冥阁的杀人利器,而是说不出口的“我喜欢你”。风在耳边呼啸,她握紧他腰间的龙纹玉佩,忽然明白——有些路,从一开始就不该两个人走。
血色浸透了她的衣襟,在半空绽开如海棠。苏妄言闭上眼,恍惚间又回到十年前那个雨夜,少年将军背着她在尸堆里奔跑,他说:“别怕,哥哥带你回家。”
这一次,他们终于可以一起回家了,在忘川河畔,在黄泉路上,再也没有任务,没有杀戮,只有彼此。
雁门关的士兵们仰头看着这一幕,只见一男一女相拥着从城墙上坠下,像两只折翼的蝶,最终落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他们的血混在一起,浇灌着这片被战火摧残的土地,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永远无法被世人知晓的故事。
后来,有人在他们坠崖的地方发现了一块碎玉,上面隐约可见“妄言”二字。而雁门关的城墙上,从此多了一道刻痕,像是某人来不及说出口的情话,永远留在了这苍凉的边塞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