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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板断裂的“咯吱”声越来越密,像有无数只老鼠在啃噬木头,每一声都钻心刺骨。乌云遮月的瞬间,舱内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凭着记忆摸到舱壁上的麻线——那是我们提前系好的应急绳,粗如拇指,是用三股矿道麻绳拧成的,一端牢牢系着船头的铁锚,另一端藏在山楂林深处的灌木丛里,缠着块刻了山楂花的石头。

“跳!”布伦丹低喝一声,他的手像铁钳般拽着我的胳膊往船尾冲,披风的一角扫过我的脸颊,带着硝烟和海水的腥气。麦卡锡用断臂勾住汤米的腰带,那孩子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没出声,少年的指甲深深抠进麦卡锡的粗布衣裳里。老矿工率先跃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在黑暗中划出银线,像流星坠落在海面。

我跃过船舷时,指尖最后触到的是那半包山楂籽,油布在风浪里抖了抖,不知掉进了哪个角落。落水的瞬间,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往里钻,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去年冬天在矿道里冻僵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那天科林把最后一块暖石塞进我怀里,自己却冻得嘴唇发紫。

“别回头!”布伦丹吼着,他的声音在水里发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把我往岸边推,自己却转身迎向追来的士兵,步枪在黑暗中喷出火舌,照亮他被血水染红的半边脸。我看见他肩头渗出血来,是刚才跳船时被碎木片划破的,血珠在水里散开,像朵迅速凋零的红玫瑰。

爬上岸时,膝盖在礁石上磕得生疼,手掌被蛎壳划开数道血口子。麦卡锡正用麻线给汤米包扎腿上的伤口,少年的裤脚被礁石划开道大口子,白森森的骨头隐约可见,血珠滴在山楂叶上,红得像熟透的果子。“布伦丹呢?”我抹掉脸上的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紧发疼。

麦卡锡往水里指了指,那里的浪花泛着诡异的红,像掺了血的酒:“他引着士兵往深海去了,让我们先去老山楂树那等。”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发颤,“那声闷响……不对劲。科林留的记号里,从来没有单声的信号,他说过‘单声是警,双声是安,三声是急’。”

老山楂树的影子在风里扭曲,像个佝偻的老人。树干得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粗糙得像老矿工的手掌,上面刻的山楂花被雨水泡得发胀,花瓣的纹路里还嵌着去年的山楂果肉,早已风干发黑。我摸着那道刻痕,突然发现边缘有新的凿印——是科林的手法,他总爱在刻痕末端留个小小的勾,像只翘起的尾巴,小时候他刻木剑给我玩时,剑柄上总留着这么个勾。

“科林来过!”我喊出声,指尖抠进那道勾里,竟摸出片折叠的山楂叶。叶子边缘已经发脆,显然藏了有些时辰,展开来,里面裹着半张撕碎的纸,是用山楂汁写的字,字迹潦草却有力:“煤巷有诈,威尔逊在密室藏了炸药,目标是议会……”后面的字被血浸透了,晕成一片暗红,只能看清“速报”两个字,笔画末端的墨点深深嵌进纸里,像滴凝固的血泪。

“议会?”汤米忍着疼站起来,少年的嘴唇咬得发白,“明天格雷森要在议会宣布‘平定叛乱’,所有议员都会到场!他说要当众审判‘雷肯别的余孽’,其实是想借机清除异己!”

麦卡锡突然一拍大腿,断臂的残端在胸前晃得厉害:“这狗东西!根本不是要保鸦片,是想借我们的手炸议会,嫁祸给雷肯别!到时候所有议员一死,格雷森就能独揽大权,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拽起我就往煤巷入口跑,粗布衣裳被风灌得像面鼓,“得去阻止他!不然整个爱尔兰的议员都会死在他手里,我们雷肯别更是百口莫辩!”

煤巷入口比图纸上标注的更隐蔽,藏在老山楂树盘根错节的根系下,洞口盖着块伪装成岩石的木板,上面还缠着干枯的藤蔓,藤蔓上挂着几个干瘪的山楂果,是去年冬天没被鸟啄食的。我举着油灯往里走,油灯是用山楂果壳做的,里面的灯芯是用麻线搓的,还是莉齐教孩子们做的手艺。岩壁上的水珠滴在灯芯上,“滋啦”声在巷里荡开,像有人在暗处磨牙,又像谁在低声啜泣。

走了约莫半里地,巷壁突然出现道裂缝,宽得能容下一个人侧身通过。裂缝里塞着块山楂木,上面刻着朵没完成的花——是科林的笔迹,花瓣只刻了一半,花芯还是个空洞。他总说“没完成的花才最有盼头,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开成什么样”。我把木牌抽出来,裂缝后露出条仅容匍匐的暗道,一股浓烈的火药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

“他从这走了。”麦卡锡的声音发紧,他低头闻了闻,“科林肯定发现了炸药,想自己去拆。这火药味是‘黑寡妇’牌的,威力比我们用的土炸药大十倍,沾点火星就炸。”

我们匍匐着钻进暗道,通道狭窄得让人喘不过气,岩壁上的碎石不时刮过脊背,疼得像被鞭子抽。油灯的光在狭窄的空间里晃成一团,照见岩壁上的抓痕——科林的指甲缝里总嵌着矿渣,抓过的地方会留下淡淡的黑印,像串无声的脚印。暗道尽头突然开阔起来,正是图纸上标注的密室,约有半间船舱大小,而密室中央,科林正背对着我们,蹲在一个木箱前,手里握着把钳子,肩膀微微颤抖。

“科林!”我喊出声,油灯差点脱手掉在地上。

他猛地回头,脸上沾着煤灰,左胳膊缠着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看见我们,他突然急声喊:“别过来!引线连着……”

话音未落,密室入口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像有人用铁锤砸在木板上,威尔逊的尖笑像蛇一样钻进来:“抓住了!雷肯别的小崽子们,都给我陪葬吧!”

我这才看清,科林脚下的木板上,缠着一圈圈浸了煤油的麻线,黑得发亮,线头正冒着青烟,离火药箱只有寸许。而威尔逊手里举着的,正是那箱号称“鸦片”的货物——箱子被他凿了个洞,里面塞着的不是鸦片膏,是盘成圈的引信,闪着幽蓝的火星。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威尔逊笑得满脸褶子都挤在了一起,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着疯狂的光,镜片反射着油灯的光,像两团鬼火,“科林,你爹当年就是这么死的,在矿道里抱着炸药,以为能救所有人……结果呢?还不是成了灰!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科林突然站起来,手里的钳子紧紧攥着,指节白得像骨头:“我爹救了七个人,包括你爹!当年西矿道爆炸,是我爹把你爹从废墟里拖出来的,他自己的腿却被砸断了!你就是这么报恩的?”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颤,血珠从胳膊上滴落在火药箱上,“你爹临终前让你‘守好矿场,护好弟兄’,你就是这么守的?”

“报恩?”威尔逊突然把鸦片箱往地上一摔,引信的火星“噌”地窜高,照亮他狰狞的脸,“雷肯别家毁了我爹的矿场!若不是你爹举报他私藏军火,他怎么会被关进大牢?我娘怎么会病死在贫民窟?”他突然冲向科林,“今天,就让你们全家在议会的废墟上团圆!”

麦卡锡突然扑过去,用身体撞向威尔逊,两人扭打在一起。老矿工虽然少了条胳膊,动作却异常迅猛,他用残端死死按住威尔逊的头,往岩壁上撞去,“砰砰”的闷响在密室里回荡。布伦丹不知何时跟了进来,他的披风不见了,肩头的伤口还在流血,举着步枪对准威尔逊,却被他翻身躲开,子弹打在岩壁上,溅起的碎石擦过我的脸颊,留下道火辣辣的疼。

“快拆引线!”布伦丹吼着,死死按住威尔逊的胳膊,指节陷进对方的皮肉里,“这结是‘连环扣’,科林教过你怎么解!”

我扑到科林身边,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失血过多,嘴唇已经泛出青紫色。麻线缠着的结是“死结”,越拽越紧,钳子根本伸不进去。“用刀!”我摸出科林给我的短刀,却发现刀刃在刚才的打斗中卷了口,根本割不动浸了煤油的粗麻线。

引线的青烟越来越浓,离火药箱只剩指尖的距离,空气中的火药味浓得呛人。科林突然抓住我的手,把钳子塞进我掌心,他的手心烫得像火:“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教你解的‘同心结’吗?这结看着是死结,其实有个活扣,在……”

他的话被威尔逊的惨叫打断,麦卡锡用断臂死死勒住他的脖子,自己的后背却被威尔逊抽出的匕首刺穿,黑亮的刀柄没入大半。老矿工闷哼一声,血顺着衣襟往下淌,滴在引线上,竟把火星浇灭了一瞬。“快……听科林的……”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漏风的风箱。

“在结心的第三圈!”科林的声音带着哭腔,指腹在我手背上按出个印记,那是我们小时候约定的暗号,代表“找到我”,“快!顺着麻线的纹路摸,有根是松的!”

我闭着眼,凭着记忆摸到结心,指甲抠进麻线的缝隙里。指尖触到一根较细的麻线,果然是松的,像根藏起来的救命稻草。就在这时,威尔逊突然挣脱布伦丹的束缚,像头疯狗般撞向我们,火药箱被撞得倾斜,引信的火星“噗”地燃起明火,像条吐着信子的火蛇。

“走!”科林猛地把我推开,自己扑向火药箱,用身体压住燃着的引信。他的粗布衬衫瞬间被火星燎出几个洞,头发被烧焦了一缕,却死死抱着箱子不肯松手。

布伦丹拽着我往暗道跑,麦卡锡跟在后面,后背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痕,像条蜿蜒的蛇。我回头时,看见科林的身影在火光里晃了晃,他好像在笑,手里还攥着半片山楂叶,是刚才从老山楂树上摘的。

“轰隆——”

爆炸声震得暗道坍塌,碎石像雨点般砸在我们背上,疼得像被无数只拳头捶打。布伦丹把我护在身下,他的后背重重挨了一下,闷哼一声,却死死没松手。我听见麦卡锡最后喊了句什么,声音被石块吞没,像颗掉进煤堆的山楂果,再也没了声息。

等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山楂林里,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拼出细碎的光斑。老山楂树的树干被震得裂开,露出里面的年轮,一圈圈像圈住了无数个春天。布伦丹趴在我身上,后背插着块拳头大的碎石,已经没了呼吸。他的手里,还攥着半颗山楂籽,是莉齐让他转交的那包,籽上沾着他的血,红得像颗小小的心脏。

远处传来议会的钟声,敲了七下,是议员们到场的时间。往常这个时辰,议会大厦前会挤满请愿的矿工,今天却异常安静,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我摸出脖子上的银锁,锁扣在爆炸中震开了,里面掉出张字条,是母亲的笔迹,娟秀却有力:“煤巷的炸药,是欧文先祖留的后手,只为护佑,不为杀戮。他在密室的石壁后藏了机关,可断引信。”

风突然卷起地上的山楂叶,像无数只手在召唤。我望着议会的方向,那里静得可怕,没有爆炸声,只有朝阳的光穿透云层,洒在山楂林里,暖洋洋的,像母亲的怀抱。麦卡锡的断臂旁,放着把钳子——上面缠着半截解开的麻线,结心的活扣敞着,像个张开的怀抱。

科林……他成功了?

我踉跄着站起来,银锁在掌心发烫。这时,山楂林外传来马蹄声,不是格雷森的卫队那种沉重的铁蹄声,是轻快的,像信使的马。为首的人穿着便装,举着面山楂旗,旗面上的花沾着露水,像刚被血洗过,红得刺眼。

他们看见我,突然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声音在林里回荡:“大小姐,议会的议员们……都被救出来了。科林少爷说,让您去码头,他在船上等您。”

我望着码头的方向,那里的海面上,正飘着艘挂着山楂旗的船,帆是新换的,在阳光下泛着白。可科林明明……明明留在了密室里。

马蹄声越来越近,我突然看清为首那人的脸——是威尔逊的副手,上个月还在格雷森的卫队里当差,脸上有颗黑痣,像颗没洗干净的煤渣。他的腰间,别着科林那把卷了口的短刀,刀柄上的山楂藤缠绳断了半截。而他身后的人,虽然穿着便装,站姿却带着军人的僵硬,手里都握着步枪,枪口隐隐对着我。

风卷起我的头发,缠在银锁上,像个解不开的结。我摸出怀里的铜哨,指尖在哨孔上悬着,不知道该吹响,还是该藏起来。那艘船上的,究竟是科林,还是另一个陷阱?老山楂树的裂缝里,突然滚出颗圆滚滚的山楂籽,停在我脚边,像在无声地指引。远处的船帆鼓了鼓,像是有人在招手,又像是在嘲笑我踏入了新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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