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踩着晨光踏进镇口时,老槐树的枝桠刚掠过他的帽檐。背上半袋共壤麦种沉甸甸的,布袋边角被磨得发亮——那是他在基尔肯尼育种场反复摩挲的痕迹。草尖的露水打湿了裤脚,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熟悉又陌生。他站在石桥上望了望,镇子还是老样子:歪歪扭扭的泥瓦房挤在河湾边,烟囱里冒出的烟被风扯成细丝,街角的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只是狗吠声格外刺耳,像淬了冰的刀子,扎得人耳膜生疼。
“那不是雷蒙德吗?”
“老天,他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要蹲十年大牢?难不成是……越狱了?”
窃窃私语像潮水般漫过来,雷蒙德攥紧了麦种袋,指节泛白。他记得三年前离开时,也是这样的清晨,警车的鸣笛声撕破了镇子的宁静,他戴着手铐,被两个狱警架着,镇民们躲在门后、窗缝后偷看,眼神里的鄙夷和恐惧像针一样扎在背上。那时他还在挣扎嘶吼,骂声比狗吠还难听,直到被塞进警车,还在踹车门——他不明白,不过是为了替被克扣工钱的老爹讨个说法,失手打断了工头老麦肯的腿,怎么就成了人人唾弃的恶棍?
如今他回来了,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衫,背着麦种,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夫,可镇民们的眼神还是没变,只是多了层“越狱犯”的猜忌。一只土狗冲他狂吠着扑过来,被主人拽住时,还在龇牙咧嘴,涎水滴在石板路上,像道丑陋的伤疤。
“雷蒙德!你好大的胆子!”
镇长大步流星地从铁匠铺方向走来,手里的马鞭在掌心抽得“啪啪”响。他那张常年被烟草熏得发黄的脸此刻拧成了疙瘩,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官府的人刚来过,说你在基尔肯尼犯了事,怎么?牢门关不住你这只野狗?”
马鞭“啪”地抽在雷蒙德脚边的石板上,溅起的碎石子擦过他的脚踝,生疼。雷蒙德没躲,只是慢慢放下麦种袋,弯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释放令。羊皮纸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的王室印鉴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的光。
“我没越狱,镇长。”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转动,“这是释放令,王室特赦的。”
镇长眯着眼瞥了瞥那张纸,突然冷笑一声,马鞭直指雷蒙德的鼻尖:“特赦?就你?当年抢教会麦种、打断人腿的货色,也配提‘特赦’二字?我看这纸是你在牢里跟狱友学的假把戏吧!”
人群里立刻炸开了锅。
“我就说他没安好心!越狱回来准是想偷东西!”
“咱们的麦种刚下土,可别被他毁了!”
“快把他绑起来送官府!”
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撸起袖子就往前冲,手里还攥着麻绳。雷蒙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释放令紧紧按在胸口,像护住最后一块盾牌。他看见人群后排,有人悄悄缩回了探出窗的脑袋,有人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还有人对着他的背影啐了口唾沫——这些面孔,有的是小时候一起爬树掏鸟窝的伙伴,有的是曾给过他一块麦饼的邻居,可此刻的眼神,比三年前更冷。
“都住手!”
一声清亮的呵斥划破嘈杂,莫琳大婶提着刚蒸好的麦饼篮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她的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花白的头发用蓝布巾扎着,走到雷蒙德面前,把一篮麦饼往他怀里一塞:“饿了吧?刚出锅的,趁热吃。”
雷蒙德愣住了,麦饼的热气透过粗布衬衫熨帖着胸口,香气漫进鼻腔,让他想起小时候——那时他爹还在,莫琳大婶总端着麦饼来他家,说“男孩子长身体,得多吃点”。他鼻子一酸,眼眶瞬间红了。
“莫琳大婶,您别被他骗了!”镇长急了,马鞭差点抽到莫琳身上,“这小子是个越狱犯!”
“越狱犯能背着半袋麦种回来?”莫琳大婶眼一瞪,把篮子往镇长面前凑了凑,“你闻闻!这麦饼用什么做的?共壤麦!是雷蒙德在基尔肯尼种出来的新麦子,产量比咱们老品种高一半,口感还好!”
她抓起一块麦饼塞给镇长,又往几个汉子手里各塞了一块:“尝尝!你们自己尝!这麦子要是能在咱们镇种成,往后谁家还愁饿肚子?雷蒙德要是想害咱们,用得着费这劲带麦种回来?他在基尔肯尼混得好好的,犯得着回这穷地方受气?”
镇长咬了一口麦饼,眼睛猛地睁大了。那麦饼蓬松暄软,麦香醇厚,带着股说不出的清甜,比他吃过的任何麦饼都好吃。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麦香堵得发不出声。几个汉子也嚼着麦饼,脸上的敌意渐渐淡了,有人小声说:“这麦子……真不赖啊。”
莫琳大婶又从雷蒙德手里拿过释放令,举得高高的,阳光透过羊皮纸,将上面的王室印鉴照得清清楚楚:“看见没?这印鉴,去年王室派人来收税时,我在教堂见过一模一样的!骗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我老婆子活了六十年,还能分不清好人坏人?”
她转向雷蒙德,拍了拍他的胳膊:“别理他们,跟我回家。你叔昨天还念叨,说河湾那片洼地要是能种上你的共壤麦,今年准能丰收。”
雷蒙德跟着莫琳大婶往她家走时,身后的议论声小了许多。有人悄悄把石头扔回了墙角,有人对着他的背影挠了挠头,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怯生生地问:“大哥哥,你的麦子真能种出好吃的麦饼吗?”
雷蒙德蹲下来,从布袋里抓出一把共壤麦种,放在小姑娘手心里:“你看,这麦种颗粒饱满,只要好好伺候,秋天准能结出满仓的麦子。”
小姑娘咯咯地笑了,把麦种小心翼翼地包进手帕里,蹦蹦跳跳地跑了。雷蒙德望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肩上的麦种袋没那么沉了。
莫琳大婶的茅草屋还是老样子,土灶台上摆着缺了口的陶罐,墙上挂着她儿子生前穿的军装——她儿子三年前在战场上没了,从此她就一个人过。雷蒙德坐在炕沿上,看着莫琳大婶给他倒热水,忽然说:“大婶,谢谢您。”
“谢啥。”莫琳大婶擦了擦灶台上的灰,“当年你爹走得急,我答应过他要照看着你。再说,我信土地不会骗人,你能种出那么好的麦子,心术就坏不了。”她顿了顿,往灶里添了把柴,“镇上人是怕了,三年前那事闹得太大,他们心里有疙瘩,你得给他们点时间。”
雷蒙德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他在基尔肯尼培育的共壤麦幼苗:“大婶,我想先在你家的菜园试种,要是成了,大家就信了。”
“成。”莫琳大婶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后院那片地空着呢,下午我跟你一起翻土。”
那天下午,雷蒙德在后院翻地时,总感觉有人在偷看。他直起身,看见墙头露出几个脑袋,是上午想绑他的那几个汉子,还有镇长,他们手里都拿着锄头,眼神躲闪。
“看啥?过来搭把手啊!”雷蒙德喊了一声。
汉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镇长咳嗽了一声,扛着锄头跳了进来:“哼,我是怕你把地给种坏了,浪费好苗子。”
雷蒙德笑了,抡起锄头往土里砸下去,夯出的土块溅起细小的烟尘。阳光落在他的脊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混着泥土的气息和麦种的清香,在故乡的空气里慢慢散开。
接下来的日子,雷蒙德成了镇上的“怪人”。每天天不亮就去后院侍弄麦苗,中午坐在老槐树下给孩子们讲共壤麦的种植技巧,傍晚帮着莫琳大婶磨新麦粉。有人还是对他冷嘲热讽,说他是“披着农夫皮的囚犯”,但更多的人开始悄悄观察——他们看见雷蒙德跪在地里薅草,裤腿沾满泥浆;看见他半夜顶着露水去浇水,手里的马灯像颗跳动的星星;看见他把最好的麦种分给家里最穷的人家,自己只留了一小袋。
有天夜里,雷蒙德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镇上的老木匠,手里抱着个缺腿的木犁:“听说你懂育种,帮我看看,这犁能不能改成播种机?”雷蒙德看着他眼里的期盼,突然觉得,那些质疑的声音好像没那么刺耳了。
一个月后,莫琳大婶后院的共壤麦冒出了绿油油的嫩芽,比普通麦苗壮实得多。那天镇长特意扛着梯子爬上老槐树,扯着嗓子喊:“各家各户听着!雷蒙德的麦子出苗了!想种的,明天去莫琳家领麦种!”
雷蒙德站在麦田边,看着镇民们排着队来领麦种,有人不好意思地给他递烟,有人塞给他一块麦饼,还有人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前对不住了”。他忽然想起在基尔肯尼时,殿下在信里写的那句话:“土地从不会拒绝认真耕耘的人。”
夕阳把麦田染成了金红色,嫩芽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双小手在招手。雷蒙德摸了摸贴身的释放令,羊皮纸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但上面的印鉴依旧清晰。他知道,质疑的声音不会立刻消失,难走的路还在前面,但只要手里握着麦种,心里装着这片土地,总有一天,故乡的田埂上,会长满金色的麦浪,会结出信任的麦穗。
而远方的都柏林城堡里,我展开麦克白送来的信,纸上画着一片小小的麦田,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共壤麦出苗了,镇上的狗不咬我了。”我拿起笔,在回信的末尾画了个笑脸,窗外的阳光落在信纸上,把那片麦田照得像撒了层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