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炕上那个老人喉咙里最后一声微弱的“嗬”声落下,那双半睁着的、浑浊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张老汉,这个在青石村生活了六十余载、曾经是张家名义上的一家之主、也曾给大儿子一家带来无尽痛苦和磨难的老人,终于咽下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
死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从窗棂破洞处吹进来的、带着深秋寒意的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逝去的生命奏着一曲不成调的哀乐。
张大山默默地站在炕边,看着那张因为疾病和痛苦而扭曲变形、此刻却又因为死亡而显得有几分诡异平静的脸。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一块,却又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没有预想中的解脱和快意。
也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悲痛和不舍。
只剩下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仿佛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茫然。
这个人,他的父亲,就这么走了。
带着他一生的偏执、自私、懦弱和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不为人知的悔恨或不甘。
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张老汉”这个人了。
而他张大山,与这个原生家庭之间那份最根本的、血缘上的联系,似乎也随着这个生命的逝去,而变得更加淡薄和疏离。
“老......老头子你......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最先打破沉默的,是张婆子那一声如同杜鹃泣血般凄厉的哭嚎。
她像是突然被人抽掉了主心骨一般,猛地扑到炕边,抓住张老汉那只早已冰凉枯瘦的手,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啊”
“老头子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临到老了还遭这份罪”
“如今他走了......留下俺们孤儿寡母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她的哭声,一半是出于对老伴离世的悲伤和对未来生活的恐惧。
另一半,则是刻意哭给张大山听的,充满了暗示和企图。
刘氏也立刻配合着,用袖子捂着脸,发出一阵阵压抑着的、假惺惺的抽泣声。
她那双三角眼,却透过指缝,一眨不眨地盯着张大山,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张二狗则像是真的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有铁牛和石头,默默地站在父亲身后,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出早已在他们预料之中的“生死大戏”。
张大山没有理会张婆子和刘氏的哭闹。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伸出手,轻轻地将张老汉那双未能瞑目的眼睛合上。
又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他那张因为痛苦而显得有些狰狞的脸。
然后,他转过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对同样有些不知所措的铁牛说道:
“铁牛,去村里,请几位族老过来。”
“就说家里老人没了,商议一下后事。”
“是,爹。”铁牛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出去了。
“石头,”张大山又看向二儿子,“你去一趟镇上,买一口最普通的薄皮松木棺材回来。”
“再扯几尺最便宜的白麻布,做孝衣用。”
“记住,一切从简,莫要铺张。”
“哎,俺知道了,爹。”石头也领命而去。
张大山这番干脆利落的安排,让正在哭天抢地的张婆子和刘氏,都瞬间愣住了。
她们没想到,张大山竟然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老头子刚咽气,他不先跟着一起哭天抹泪,不先商量着如何“风光大葬”,反而直接就安排起了最简陋的后事?
这这怎么行?
“张大山。你你个没良心的。”
张婆子立刻就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张大山的鼻子破口大骂。
“你爹尸骨未寒,你就想着怎么省钱了?”
“薄皮棺材?白麻布?你是想让你爹死了都不得安生,被全村人戳脊梁骨吗?”
“俺告诉你,这丧事,必须得大办。得请最好的吹鼓手,摆最丰盛的流水席,还得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超度”
“不然......不然俺就一头撞死在这棺材上,跟你没完。”
她又开始撒泼了。
刘氏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是啊,大哥。爹他老人家一辈子不容易,这最后一件大事,可不能办得太寒酸了,让人笑话。”
“再说了,咱们家现在也不缺那几个钱”她意有所指地瞟了张大山一眼。
“钱?”张大山冷笑一声,迎上她们贪婪而又怨毒的目光。
“俺家是有几个辛苦钱,但那是俺一家老小省吃俭用、拼死拼活挣来的活命钱,不是给你们拿来糟蹋的。”
“爹他老人家生前,你们何曾让他过过一天舒心日子?何曾让他吃过一顿像样的饱饭?”
“现在人没了,倒想起要‘风光大葬’了?做给谁看?给那些看热闹的村民看?还是给地下的阎王爷看?”
“俺告诉你们,”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而强硬,“这丧事,怎么办,花多少钱,都得由俺这个长子说了算。”
“俺的原则就一个——从简。”
“一口薄棺,一身布衣,几挂纸钱,村里乡亲帮忙抬一下,找块地埋了,就算是全了俺们做儿女的最后一点心意了。”
“至于你们说的那些吹吹打打、大摆宴席的排场,一概没有。”
“若是你们非要弄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行。钱,你们自己出。俺张大山,一文钱都不会再多拿。”
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也彻底击碎了张婆子和刘氏想借着丧事大捞一笔的如意算盘。
“你......你个天打雷劈的不孝子啊。”张婆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大山,嘴唇都哆嗦了。
“俺......俺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畜生啊”
“俺不管。这丧事要是不办得风风光光的,俺......俺就吊死在你们家新房门口。”
她又开始用自杀来威胁。
“娘,您要是真想下去陪爹,俺也不拦着。”张大山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过,俺劝您还是想清楚了。”
“您要是真没了,最高兴的,怕不是俺,而是某些等着继承您那点体己钱的人吧?”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刘氏。
刘氏被他看得心中一虚,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她知道,张大山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她确实打着等张婆子也没了之后,彻底霸占老宅这点家当的主意。
张婆子被大儿子这番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但她也知道,自己这点撒泼打滚的伎俩,对如今的张大山来说,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
她只能瘫坐在地上,继续干嚎着,咒骂着,却再也提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要求了。
很快,铁牛便带着村里几位年长的族老赶了过来。
族老们看到张老汉的惨状,也是一阵唏嘘。
当他们听张大山说了自己关于“丧事从简”的安排后。
虽然也有人觉得,作为长子,又是如今村里数得上的“能人”,张大山如此处理父亲的后事,未免显得有些刻薄和不近人情。
但考虑到张家与老宅之间那早已人尽皆知的恩怨,以及张老汉生前对大房的种种苛待。
再加上张大山那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和如今在村里的威望。
族老们最终也只能默认了他的安排。
毕竟,死者已矣。
如何安葬,终究还是人家儿子的事情。
他们这些外人,也不好过多干涉。
于是,一场原本可能被张婆子和刘氏搅得天翻地覆、花费巨大的丧事。
就在张大山的强力主导下,以一种极其简单、也极其低调的方式,开始筹备起来。
没有吹鼓手,没有流水席,没有和尚道士。
只有一口最普通的薄皮松木棺材。
几件用最便宜的白麻布赶制出来的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