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的客房住满了。
凉凉君从浙江出发的时候就带了五名护卫,加上他也就六个人。
等他走到河南的时候,六个人就变成了六十多。
等他穿过河南,来到风陵渡,他身后就跟了一百多人。
这一百多可不是什么难民,全都是清一色的读书人。
有童生,有秀才,也有举人,还有正在求取功名的人。
这一路钱谦益没花一分钱。
如果他愿意,有收徒的意向,这一路他不但可以不花钱,反而可以聚集万贯家财。
书中,真的有黄金屋。
有了黄金屋,自然也就有颜如玉了。
钱谦益这三个字有着巨大的魔力。
这一百多并不是最终人数。
因为着急着赶路钱谦益并未多停留,消息传播的慢,他走后才是发酵。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来长安,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长安而来。
钱谦益的到来真的让余家蓬荜生辉了。
老爹引其坐尊位,茹慈亲自奉茶,卢象升都跑来了,他给钱谦益铺设床榻。
卢象升以为钱谦益是来参加闷闷大婚的。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来参加闷闷大婚的。
在这个念头下,卢象升激动的忙来忙去,他认为钱谦益走这么远的路,值得自己如此郑重对待。
朱大嘴跑开了,不大一会儿他又来了。
这一次不是那三三两两几个人,而是一大群。
这一群人聚在门口,有的喊文宗,有的喊钱主簿,朝着屋里的钱谦益行礼问好。
这些人都是从辽东回来的。
他们这次之所以没去榆林是有原因的。
有的是因为受过伤不适合再上战场,有的人是因为没来得及完亲留下子嗣……
有的是留在长安维持治安。
这群人朴素的认为,既然钱主簿来了长安,自己等人应该尽地主之谊,都准备约时间请钱谦益去他们家吃饭。
此刻的钱谦益真是受宠若惊。
和文雅的读书人待习惯了,熟悉了客客气气的寒暄,头次见如此热闹的场面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等他知道闷闷在不久之后要大婚,他后悔两手空空就来了。
思来想去,钱谦益准备给闷闷写一幅墨宝,他准备休息好了就写,再找人裱好。
望着乖乖行礼的余念裳朱存相呆了。
他都想不到余念裳会有知书达理的这么一天。
这还是那个拿着马鞭指着自己,问大头鱼怎么来的闷闷么?
“大嘴,这真是文宗啊!”
“嗯,令哥说他是文宗,那他自然就是文宗了,不是,你怀疑令哥说的话,你觉得你脑子比令哥好?”
“没没,我就是问问!”
“赶紧去告诉郡王,你告诉他,他要想成为真的秦王就赶紧来拜见,给万岁爷写信,没有文宗的话好使!”
“这什么文宗这么厉害?”
“真的就是这么厉害,你都不知道在京城里有多少文人想进文宗府邸,到最后连大门都进不去!”
朱存相扭头就跑。
在这长安,余令会打他,闷闷会捉弄他,但朱大嘴不会。
大嘴的嘴虽然大,人却靠谱,他的这个名字是嘴大吃四方的意思。
钱谦益震惊长安的变化,有个人比钱谦益还震惊。
……
在放好行李后,一个腿有点跛的读书人走出了大慈恩寺。
望着寺庙前那个大大的集市,他还是呆滞了片刻。
佛门清净地,这里却有一个大的市场。
没有僧人管理,没有衙役来掀摊子收钱,也没有一帮帮的无业游民在这里欺负菜农,放眼望去还真的全是卖菜的。
读书人走入菜市场,混入人流。
看了一圈,他发现这里有好多卖菜干的,有通菜干、茄子干、冬瓜干、苦瓜干等等,当然最多的还是干苋菜。
入了秋,就要迈入冬季。
冬季的菜蔬少,这个时候是卖菜干,囤菜干最好的节气,等入了冬,用温水一泡就能吃到夏日的味道。
“这个是什么?”
“土豆!”
“土豆?”
“客人是外地来的吧,这个就是土豆,别看灰扑扑的,但吃起来最是香甜,烤着吃,蒸着吃,炒着吃都可以!”
“哦,咋卖的?”
“老妇我要收摊了,余家来客了,我要去帮忙烧火,这样吧,十文钱这一堆你都搬走,你绝对不会吃亏!”
“我是外地了,我运不走!”
“拿几个尝尝鲜去!”
老妇笑了笑,抓了一大把小小的土豆塞到这位腿脚不好的读书人手里,继续坐下来翻检她簸箕里的豆子。
读书人笑了笑,挑出了一个,把剩下的又全部放下。
他觉得这个东西很奇怪。
自从过了风陵渡进到长安地界之后所有的地里好像都有这玩意,奇怪的是他在河南都没见到。
他决定去长安的衙门看看。
进了长安,读书人又是一愣,这长安的街道实在太干净了。
路面是灰扑扑的,但却平整和干净。
再往远看,人群不是摩肩接踵,那也是一波接着一波。
读书人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城他也只在南方见过。
“客人坐车么,两个钱,我拉你游长安!”
读书人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年走访山川古迹把腿走坏了,腿虽然不利索,但这点路却是可以的。
半大小子失望了。
他是从北面逃难来的,他身边的木板车就是他的活路。
拉人,拉货,送货就是他唯一的钱财来源,他每日都必须招揽生意。
一旦天降大雪,大路难行,生意就不好做了。
见这皮肤黝黑的小子面露失望,读书人笑了笑,抬腿坐到板车上,笑道:
“带我去最近的衙门!”
“好嘞,谢谢大人照顾小生意!”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
“大人谦虚了,大人一定是大人,大人脚上的靴子虽然布满了灰尘,但能穿靴子的人一定就是大人!”
读书人笑了笑,忽然道:“日子苦么?”
“苦,咋能不苦呢!!”
半大小子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个问题就算去问城里有几个铺子的生意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说苦,说混口饭吃。
无论问谁,谁都会说日子过得苦,然后列举一大堆来说他如何苦。
真要细说下去,半大小子觉得好多了。
他从北面逃难来的,是因为没吃的才逃难,这是他来长安的第二年,不但没饿死,屋子里还存了二百多斤土豆。
母亲如今也在赚钱。
捡茶籽,种茶籽,摘花椒,摘棉花,都是活路。
好多活儿只管一天的温饱两顿饭,但有的活儿是可以存钱的。
不是赚不到钱,而是干活的人太多了,劳力不值钱。
“你嘴唇有肉色,不是很苦,不过得看和谁对比,如果和我对比,你算苦命人,我的确过的比较好!”
“我叫郭三郎,大人贵姓!”
“我姓徐,名霞客!”
“久仰久仰!”
望着学着大人说话的郭三郎,徐霞客笑了。
他知道这孩子想给自己留下一个好印象,希望下次自己来找他。
可他却一点不觉得这小子市侩。
“郭三郎,我问问你,我在别处见那山都是光秃光秃的,怎么你们长安这边的山都在种树,种的都是啥?”
“油茶树,去年榨了油,都卖到河南了,贵死了!”
徐霞客不说话了。
他在从嵩山下来后碰到了钱谦益,去拜见的时候就提了一罐油茶籽油水。
听说是来自汉中……
茶籽油好不但可以医用,可做菜,还可以抹脸护肤。
医书里讲多吃这个有利于子嗣延绵,所以自古以来就是“皇室贡品”。
徐霞客觉得好,拿这个送人不丢人。
可此刻闻言他的脸有点燥热。
他买的油一定不是出自什么汉中的野油茶,一定是来自这里,他坚信。
“果然是奸商啊!”
“徐老爷,长安的油茶好多是小树,不过却是一年比一年多了,衙门给了方便,现在有钱的都去承包山地了!”
“承包?”
“嗯,承包,知府老爷让大户承包山地,我娘在今年开春就去种过茶籽,我去年就是靠我娘干活的钱活下来的!”
“大户这么好?”
“大户不好,他们是狗大户,但我们知府老爷好,给了大户五十年的承包权,他们也就是前几年亏,现在都赚钱了!”
徐霞客看了看远处,他觉得郭三郎说的对。
大户可不会赔本赚吆喝,不赚钱的活儿他们是不会干的。
可一想到五十年,徐霞客又觉得不妥当。
一个知府能当五十年么?
说是承包,那五十年后这山地是谁的呢?
其实大户也这么想,他们一点都不傻。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们其实都在装傻,他们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一旦余令调离,等下一个知府到来,这个山可能就是他们的。
当初看着是败在余令的“官威”之下,回到家里不知道怎么笑呢?
当初那一批大户是多么的支持余令,现在就多么的希望余令离开。
他们想把这些弄成自己家的,等小树长大,坐在家里就能赚钱。
除了前三年是亏本的,如今已经开始赚钱了。
徐霞客本身就是有钱人,他在知道这个承包权之后立刻就能想到这一点。
不过他比眼前这小子想得更多,也更远。
承包山地需要人干活,干活就得给人钱,如此就能养活一批人,这是惠民的好政策。
这郭三郎不就是靠着这个活下来的么?
徐霞客认为这是好法子,可这个法子眼光太短了。
真要让他来说一个更好的,他又想不出来。
“知府是余令余大人对吧?”
“嗯,余大人是真的青天大老爷,你看,我一个小子都懂衙门要做什么,知府老爷说我们也是监督的一员呢!”
“监督?”
“对啊,监督,现在的政令是会贴在城门口的,说书人每次说书前都必须把政令讲一遍,是什么,做什么,为了什么……”
“如收多少税,为什么收税,按亩来算是多少钱……”
徐霞客一愣,忽然笑了起来。
他觉得这个余大人好有趣,光凭这一点,他对没见过的余令都心生好感,这是一个办实事的官员。
“别的县也是这样么?”
“别的县也是的,不过他们可比长安狠多了,主簿会下乡去问,百姓要是不知道,主簿就抽衙役,往死里打!”
“你见过?”
郭三郎伸手一指,笑道:
“喏,那边就是衙役招募处,全是想去当衙役的!”
徐霞客不解道:“往死打还有人去啊?”
“别看事情多,可工钱给的也多啊?
如果不是因为我年纪不够,我就去碰碰运气,听说半年一发俸禄,直接给一千斤土豆哩!”
“不给钱啊!”
“给啊,土豆不就是钱!”
“这种事情你都知道?”
“这又不算什么,今后还包产到户呢,我有钱了我也去包山,我去种花椒去。”
徐霞客莞尔,他觉得这一趟的西北之行不亏。
本想先去华阴县的华山写华山游记,如今他改变了主意。
他想先给长安写一篇游记。
“走,带我去高处,我要好好的看看!
对了,你这么干活就没有人问你收钱,我说的是那些流氓地痞!”
“没有!”
“长安没有流氓地痞?”
郭三郎想了想,认真道:“长安有,但这些人都在山上挖土坑呢,知府大人说,他在帮着这些改邪归正呢!”
徐霞客拿出一粒碎银,笑道:
“带我去龙首原!”
“好嘞!”
在郭三郎的带领下,徐霞客去了龙首原。
站在高处,远处的秦岭横卧大地,眼底下的长安马车来往不断,沿着官道越走越远……
这么一看,徐霞客不由的看的痴了。
“西接昆仑,来龙悠远;龙盘虎踞,气脉绵长,藏风聚气之地必有异人出,长安这是要起蛟龙了!”
“大人会算命?”
“不会,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哦,就算有蛟龙,那也是我们的知府!”
“啊?”
“徐大人,杀一个建奴五两银子,我要是杀一百个,我娘就不用给人摘棉花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的徐霞客汗流浃背。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