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曹商提出要去漆园看货。
庄周转身吩咐多髯水长:“套上那头浑身黑毛、白嘴颈、白肚皮、白蹄子的草驴,拉上田车,带曹大人去漆园。”
曹商微微皱眉,面露难色:“我身为宋国大夫,坐田车,有失身份吧……”那嫌弃的意味溢于言表。
庄周并不在意,一把拉起曹商的手,真诚地说道:“你的马长途奔波,我让人喂上。咱俩本是盟兄弟,摆什么谱啊。”
曹商认为,庄周应该有好的车马。他的手在庄周的手里微微挣脱一下,终究还是坐上了田车。
多髯水长驾着田车,那驴子甩着尾巴,摇着头颅,脖子上的串铃发出”叮铛叮铛”的响声。
一路走去,尘土微微扬起。
曹商坐在车上,身子僵硬,皱着眉头。他从内心认为坐田车,很失官家身份。 若万一碰到宋国人,面子可丢大发了。
到了漆园公署,庄周把曹商迎到官署大厅。多髯水长连忙倒上茶水,热气腾腾的水汽在空气中弥漫。
庄周派人传来赵六,安排他给曹商挑选器具的事情,郑重说道:“所需钱数用我俸禄补上。”
赵六微微低头,恭敬道:“不用大人破费,我报些破埙件就行了。”
庄周面色一正:“这可不行,我身为漆园吏,带头破洞,只怕洞口会越破越大。”
曹商听了,大惊失色,忙拉过庄周小声问:“贤弟,我说日后付款,不过是种措辞。你身为漆园长吏,难道连送友人几套器具的权力都没有吗?你自己也得弄些呀!人没钱没东西咋行啊!”他的眼神里满是不解和疑惑,似乎无法理解庄周的坚持。
庄周淡淡一笑,目光望向远放方的天空,似在思索着什么:“有啊!报破埙件或者让工匠额外加工几套器具,不算什么大事。主要是我一开头,其他园佐、工匠,人人效仿,欲壑难填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忧虑,那是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的担忧。
曹商皱下散乱的眉毛,瞪瞪三角眼,无肉的尖下巴脸拉得紧紧的:“贤弟为难,我就不要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赌气,又有着一种不甘。
庄周真诚地看着曹商,目光里透着深情:“盟兄家对我恩重如山,我身为漆园长吏,给长兄置办些器具,是完全应该的。”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犹豫,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坚定。
多髯水长一直微微探着身子,站在一旁。见场面尴尬,忙不迭地说道:“明天我叫给监河侯大人来陪曹大人饮酒。”他的声音打破了这略显沉闷的气氛,像在濮水里投入了一个石块,泛起了一丝涟漪。
晚上,庄周与曹商在前书房说话到夜半,同宿在书房西边的客房里。
监河侯早早来见曹商,在刘家车马店宴请了老同学。酒宴从早饭一直吃到午后,酒菜高档,饭食可口,气氛融洽。
监河侯面色红润,道:“曹大夫作为宋国使者来访,魏国有规定,其他诸侯国使者来访,可送些漆园的器物,你可随意挑选,子休贤弟按实际数目填表上册,派车给曹大夫送去。由我报给工部就行了。”
曹商脸上,笑出了一朵绽开的花,五指印记泛起红色。监河侯的安排,简直就像及时雨,正中他的下怀。庄周出钱?他实在是舍不得,毕竟那好处最终是落进自己口兜里。满心欢喜之下,他一杯接一杯,很快就醉得脚步踉跄,舌头也不利索了:“多,多,多谢河监贤弟盛情款待!上学那会,我就给你要家具,今天可算盼到了。”
监河侯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笑容,八字眉微微扬起,那胖嘟嘟的脸透着股亲和劲儿:“兄长那时的安排,我哪敢忘记,你只管要,保证让哥哥满意而归。”话语里带着十足的诚意,仿佛曹商的要求就是他自己应该完成的使命。
曹商醉意朦胧中,伸出手抠抠大拇指,带着几分官场上的洒脱:“欢迎贤弟到宋都商丘访问!届时我也有礼品相赠,这是官场礼尚往来的规矩。”那姿态,仿佛已经在商丘摆好了盛大的宴席,只等监河侯大驾光临。
庄周坐在一旁,心里像被乌云笼罩。监河侯看似豪爽地解决了曹商的事情,可这背后的世故与功利,让他如鲠在喉。他端起酒爵,声音平静却透着一丝沉重:“请二位兄长饮酒!我听说有一个喜欢打鸟的人,用随珠这种非常珍贵的宝珠作弹丸,去射飞翔在千丈高空中的一只麻雀。世人看了一定嘲笑他。这是什么道理呢?这是因为付出的代价太昂贵,而得到的东西太轻微啊!” 庄周的目光平静又深邃,在这热闹的酒几案上,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监河侯脸上依然挂着谦和的微笑,举起酒爵,声线不尖不沉:“学友之间,不用想那么多。来,我敬你俩两樽!”那笑容,那话语,看似真诚,却又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帐。
庄周沉重地朝二人扬扬酒爵,简单吐出一个字:“请。”然后,缓缓用衣袖遮樽,仰头喝下。那酒顺着喉咙流下,却像一团火,烧得他心里更难受。
曹商缩缩手,又抠抠大拇指,端起酒爵咳嗽两声。他似乎察觉到了庄周的异样,却又不想破坏这欢乐的氛围,只能用几声咳嗽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曹商要启程了。监河侯派人派车,将曹商喜爱的家具一一装上。曹商坐在车上,满脸得意,仿佛这是他人生的又一场胜利。
庄周站在原地,看着那车渐行渐远,车轱辘每转动一圈,都像是在他心上碾过一样,心被碾压得沉甸甸的疼痛。这种疼痛,又像在心头压了一块巨石。那石头冰冷而沉重,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不明白,为何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变得如此功利。曾经的同窗情谊,在官场的规则和利益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曹商的变化,监河侯的世故,都让他感到无比的失落和迷茫。
日子就在这担忧与忙碌中过去,庄周全身心投入到漆园事务。他精心安排生产,关注每一个细节,与工匠们一同劳作。他真心盼望麻烦事少一点,再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