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8月,建设宝钢的十九冶四公司二队在延误两年后抵沪,面临无基地困境。队长考绿君子面对工人(如陈大栓)对借住招待所、指挥部规划滞后的怨气,力排众议,果断决策:抢占毗邻石灰焙烧车间(2179工程)的规划仓库用地,自建工棚。他无视粉尘弥漫、地面返碱的恶劣环境,誓言两周内建成“石灰窑宾馆”。全队随即投入炼狱般的奋战:考绿君子现场督工,目光如炬把控质量;陈大栓肩扛钢管冲锋;张工长奔波调度。在搅拌机轰鸣与灼人热浪中,简易仓库骨架奇迹般立起。尽管粉尘刺鼻、条件艰苦,工人们以苦为乐(陈大栓戏称“自造宫殿”),以行动呼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展现出钢铁建设者的坚韧与豪情。
【07】扎营石灰焙烧车间
1980年8月,上海宝钢,热浪灼人
我们队由于武钢一米七工程的收尾工作以及对黄石市建设的支援,相较于其他建设单位,足足晚了 2 年才进驻上海。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一心扑在各项重要任务上,以至于自身的基地建设无暇顾及。而当接到紧急支援宝钢的任务时,我们毫不犹豫,迅速投入到这场紧张激烈的会战中。然而,由于各种客观条件的限制,我们暂时只能借住在宝山县招待所。
石灰粉尘混着柏油融化般的焦糊味,粘稠地糊在空气里,吸一口都呛得肺管子生疼。二队施工技术队长考绿君子刚从宝山县招待所那蒸笼似的八人间挤出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身后,二队老师傅陈大栓粗嘎的嗓门追了出来,带着股被暑气蒸腾的焦躁:
“考队长!瞅瞅!人家兄弟单位棚子都晾衣裳了,咱呢?武钢1700收尾、黄石支援,骨头缝里的油都榨干了,轮到自个儿安窝反倒成了‘后进分子’!指挥部这宝钢会战催命符似的,可连个狗窝都没给预备!”
考绿君子脚步顿了顿,没回头,锐利的目光像两把锥子,穿透弥漫的粉尘,直刺向不远处石灰焙烧车间那片庞大的钢筋骨架。
他视力极好,即使在烟尘中也清晰捕捉到钢筋焊接迸溅的蓝紫色火星。
“陈师傅,抱怨能顶个屁用?”他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钢锭,又硬又沉,“武钢1700收尾是功,耽误两年是命!现在命就是活性石灰系统和全厂能源建筑结构和管线!宝钢指着它点火,指挥部眼睛盯着咱!睡招待所?总比当年睡野地强!”
“指挥部那帮笔杆子倒是阔气,‘生活设施正式化’,口号喊得震天响!”陈大栓几步追上来,汗湿的工背心紧贴着壮实的胸膛,“可月浦那宿舍区还是个画饼!上千号兄弟的眼珠子,都等着咱变戏法呢!”
“戏法?”考绿君子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灼灼逼人,手指狠狠戳向焙烧车间旁一块刚平整出来的空地,“变戏法的地方就在那儿!看清楚了!”
旁边跟着的年轻工长小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倒吸一口凉气:“考队长,那……那不是规划里的正式仓库吗?紧挨着焙烧窑,粉尘能呛死人,地面还返碱……”
“呛!不会的,我们自己建设个绿色生活区,反碱地处理处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仅能住!还要住好!”考绿君子斩钉截铁,声音穿透机器的轰鸣,“指挥部不给窝,咱自己抢!两周!就两周!把这仓库的架子给我抢出来,墙砌筑上,屋顶盖上!石灰窑边上的‘宾馆’,咱们自己开张!”
“夜班给我排满!人停机器不停!老陈,你带人主攻钢结构!张工长,材料供应卡死时间点!谁掉链子,我扒他三层皮!”考绿君子明确分工。
宝钢的八月,太阳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石灰焙烧区域彻底沸腾成了钢铁与血肉交织的炼狱。
搅拌机的咆哮震得大地发颤,翻斗车卷起的粉尘浓得化不开,像黄白色的雾瘴。考绿君子像钉子一样楔在现场,汗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冲出道道泥沟,湿透的工装后背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
考绿君子视力极好,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处钢筋绑扎点、每一道焊缝,距离几十米开外也能精准发现一处钢筋间距的微小偏差,厉声喝令返工。
陈大栓吼着号子,肩扛手臂粗的钢管,肌腱虬结鼓胀,整个人像一头在粉尘中冲锋的怒兽。
张工长瘦弱的身影在料场和工点间穿梭,嗓子喊哑了,嘴边起了一圈燎泡。
就在这片烟尘蔽日、汗水滚沸的喧嚣隔壁,一条崭新、宽阔的混凝土道路,像灰色的缎带般安静地延伸开去。夕阳给它镀上一层暗金,光洁得能映出人影。
一次短暂的喘息,陈大栓扶着铁锹,望着那条路,眼神复杂。他狠狠啐了口带灰的唾沫,对旁边正俯身用指关节敲击路面的考绿君子说:“考工,瞧瞧这路!指挥部那群秀才,这次真干了件人事儿!”
考绿君子直起身,手指感受着路面的坚实与冰凉。他眼前瞬间闪过那些刻骨铭心的老工地:晴天时,狂风卷起黄龙,沙子抽在脸上像针扎,嘴里咯吱作响全是土腥;雨天更糟,烂泥能吞掉解放鞋,卡车轮子在泥浆里徒劳空转,司机骂娘的脏话混着雨声砸进耳朵……多少个年头,就在那样的泥潭里跋涉。
“大雨半小时后不湿鞋……”考绿君子喃喃重复着指挥部的口号,嘴角扯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情绪流露,“老陈,这路……踩上去,真他妈的踏实。像踩着了点……时代的样子。”
这踏实感来之不易。考绿君子清晰记得,两周前,也是这般酷热黄昏,江轮靠上十六铺码头。黄浦江浑浊的波涛拍打着油腻的驳岸,空气中翻滚着刺鼻的腥臊、劣质煤烟和腐烂瓜果混合的恶臭,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几个刚从大山里出来的年轻工人当场就吐得昏天黑地,脸色煞白。考绿君子站在船舷边,视力远超常人,码头边的漂浮垃圾、油污、拥挤破败的棚户区,都毫无遮拦地撞入他眼底,比模糊的视野更添一层现实的残酷冲击。
那一刻,上海滩扑面而来的狰狞与污浊,几乎浇灭了初抵大都市的兴奋。可现在……他抬眼望向焙烧车间那正在吊装的高耸的预热塔,听着机器低沉而有力的轰鸣,脚下是坚实洁净的道路,胸腔里那点初来乍到的惶惑和不适,竟被这滚烫的、充满力量感的劳作一点点熨平、点燃。
仓库的骨架奇迹般立起来了,简易水泥板墙勉强隔出一个个鸽子笼似的空间,屋顶盖着简易的石棉瓦。浓重的石灰味无孔不入,空气灼热依旧。
陈大栓把他的破铺盖卷往地铺上一掼,激起一片灰蒙蒙的烟尘。他咳嗽两声,却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冲着刚进来的考绿君子吼道:“考队长!瞧瞧咱这‘石灰窑宾馆’!冬暖夏凉还带特产味儿,够意思吧?指挥部不给房子,咱工人阶级自己造宫殿!”
考绿君子没说话,布满血丝却依旧锐亮的目光扫过这简陋拥挤的空间,扫过一张张沾满灰尘却透着亢奋的面孔。他走到门口,外面,巨大的回转窑设备躺在旁边的仓库里,如同大地沉稳的心跳。
焊枪的弧光此起彼伏,撕裂着黑暗,映亮了一张张淌着汗的面孔。
抢晴天,战雨天!口号不再空洞,是汗珠子砸在滚烫钢筋上瞬间蒸腾的白汽,是肩膀上勒出的紫红血痕,是布满血泡却紧握榔锤的手。
考绿君子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混杂着海风咸湿气的空气、钢铁焦糊和汗水咸腥的空气,反手用力拍了拍陈大栓厚实的肩膀——那下面,是撑起这个国家钢铁脊梁的力量。然后,他大步流星,重新投向那片光与火交织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