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太安城的晨雾,这座雄城非但没有醒来,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朱雀大街上,连一个早起的小贩都看不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百姓们躲在被窝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外面游荡着什么择人而噬的凶兽。
恐惧,是会传染的。当满朝文武的府邸都传出鬼哭狼嚎,当象征着皇权与天威的护国大阵,被人像个屁一样放了,这种恐惧,便化作了实质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与城中的死寂不同,春秋楼内,却是一片诡异的安详。
徐凤年伸着懒腰从楼上走下来,睡眼惺忪,脸上却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他绕着大堂走了一圈,看看缩在角落里,已经彻底麻木的钱步离和李德宝,又看看地上那块被钱步离用脑袋砸出来的血迹,啧啧称奇。
“三弟,你这业务挺熟练啊。我瞅着,以后北凉财政要是不够了,直接把你扔到哪个富庶国都,你往那一坐,金子就得自己长腿跑过来。”
李淳罡跟在他身后,脸色依旧复杂。他一夜没睡,只是枯坐着,盯着那枚被徐凤年拿在手里,当弹珠一样抛来抛去的血色晶石。他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原理。最后,他放弃了。跟这个姓徐的小子待在一起,就不能用常理去思考。否则,自己的剑心,迟早得被他给盘出裂痕来。
徐无道正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茶具。他面前的桌椅,已经重新摆放过。最上首,只有他一张桌子。下面,则像学堂一样,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上百套桌椅。
刘承恩正带着几个临时找来的,吓得腿肚子直哆嗦的伙计,在每张桌子上,都摆上了一套崭新的茶具。他的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辉。这是主人的盛宴,他就是这场盛宴的总管。
“来了。”徐无道头也不抬,淡淡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街口,出现了一顶轿子。
紧接着,是第二顶,第三顶……
仿佛约定好了一般,一辆辆马车,一顶顶官轿,从太安城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在距离春秋楼还有百步之遥的地方,便不约而同地停下。
车门打开,轿帘掀开。
一个个身穿绯红、青绿各色官袍的朝廷大员,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整理着衣冠,脸上,却看不到半点属于朝廷命官的威仪。有的面色惨白,有的双眼通红,有的脚步虚浮,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他们就像一群,即将被送上祭台的羔羊,沉默着,绝望着,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在他们眼中,与阎王殿无异的小小茶楼。
钱步离和李德宝被刘承恩一脚踹醒,推到了门口,充当起了迎宾。
“孙大人,您来了。”李德宝看到吏部尚书孙长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孙长明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走狗。”
李德宝的身体,僵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兵部侍郎赵孟走过钱步离身边时,更是直接,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钱步离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他感受着那些昔日同僚,投来的鄙夷、怨毒、幸灾乐祸的目光,只觉得,自己的尊严,正在被一片一片地,凌迟。
然而,当他们踏入春秋楼,看到那个,安坐在上首,正低头吹着茶水的黑袍年轻人时。所有的情绪,都在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恐惧,所取代。
茶楼里,鸦雀无声。
上百名离阳朝廷的肱骨之臣,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像一群,等待发落的囚犯。
徐无道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很平静,缓缓地,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都来了。”
“坐。”
一个字,如同赦令。
官员们如蒙大赦,又像是惊弓之鸟,手忙脚乱地,各自找着位置坐下。桌椅碰撞,衣袍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徐凤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他凑到徐无道身边,低声笑道:“三弟,你这排场,比咱爹在北凉议事的时候,还吓人。你看把他们给紧张的,跟一群待宰的鸡似的。”
徐无道没有理他。
他只是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开启,真实领域。”
嗡——
一股,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波纹,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
这波纹,扫过每一个人,扫过每一张桌椅,扫过整座茶楼,然后,穿透墙壁,继续向外蔓延,最终,将整座太安城,都笼罩了进去。
空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官员们依旧紧张地坐着,大气都不敢喘。
李淳罡的眉头,却微微一挑。他感觉到,周围的天地,似乎,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就像,水里的鱼,忽然发现,水的形态,发生了一丝微妙的改变。
徐无道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最前排的一位老者身上。
那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身御史大夫的官袍,穿得一丝不苟。他叫张敬之,是离阳朝堂上,有名的硬骨头,一块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他一生,弹劾过无数权贵,连当今陛下,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好几次。
在所有官员都战战兢兢的时候,只有他,还勉强能,挺直自己的腰杆。
“张大人。”徐无道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张敬之身体一震,缓缓抬起头,目光,直视着徐无道。
“北凉三公子,有何指教?”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依旧,中气十足。
“不敢当。”徐无道笑了笑,“只是,有些好奇。张大人一生刚正不阿,想必,昨夜收到我那份请柬时,定然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当场将我这狂悖小儿,碎尸万段吧?”
这是一个,送分题。
所有人都觉得,张敬之一定会,顺着这句话,慷慨陈词,痛斥徐无道的狼子野心,彰显一下自己,最后的风骨。
张敬之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深吸一口气,腹稿,已经打好。他要痛斥这北凉的乱臣贼子,要唤醒同僚们的血性,就算今日,血溅五步,也要让这魔头知道,离阳,尚有忠臣在!
他张开了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老夫昨夜收到请柬,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把我那藏在城西别院,刚满十六岁的小妾,给送到乡下去!还有,前年漕运司孝敬我的那三箱东珠,埋在后院老槐树底下,千万,不能让你这个小王八蛋,给翻出来!”
话一出口。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官员,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张敬之。
徐凤年刚端起一杯茶,准备看戏,听到这句话,“噗”的一声,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呛得他,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我操……咳咳……这老头……玩得这么花?”
而最惊骇的,是张敬之本人。
他瞪大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一样。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嘴。
不……
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要说这个!
我是要骂他!我是要为国尽忠!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嘴,不听使唤了?!
他想闭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可是,他的嘴,却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继续,滔滔不绝地,把他内心深处,那些最肮脏,最见不得光的秘密,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出来。
“还有,我那大儿子,在吏部当差,那个位置,是我花了八万两银子,从孙长明手里买的!孙长明这个老东西,收钱的时候,还跟我说,他这是为国举才,我呸!”
“还有李德宝那个软骨头,他女儿,跟我二孙子,早他娘的就搞到一起了!他还天天,在我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
“还有……”
“够了!”吏部尚书孙长明,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张敬之,气得浑身发抖。
“张敬之!你……你血口喷人!”
张敬之也想停,可他停不下来啊!他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死命地,扇自己的耳光。
“啪!”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大堂。
“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孙长明你这个老匹夫,你敢说你没收我的钱?你不光收了我的,兵部王侍郎儿子的那个缺,你是不是也收了十万两?!”
“你!”孙尚书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惊恐地看着,那个一边自扇耳光,一边疯狂爆料的张敬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大人,他不是也疯了吧?
可他的眼神,清明,而又绝望。
一种,比刀剑加身,更可怕的寒意,顺着所有人的脊椎,疯狂上涌。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一个,比死亡,更恐怖的可能性。
在这座茶楼里。
人,只能,说真话。
徐无道看着这荒诞的一幕,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仿佛,只是在欣赏一场,有趣的,开胃小菜。
然后,他将目光,移向了下一个目标。
那个,刚刚还在怒斥张敬之的吏部尚书,孙长明。
“孙大人。”
他轻声唤道。
孙长明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愤怒,瞬间,被无边的恐惧所取代。
他想起了,徐凤年刚才脑补的那个,报复他的手段。
七房外室……私生孙子……
“不……不要问我……”
他惊恐地,后退着,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外室!我只有一个老婆!”
他吼了出来。
然后,他的嘴,不受控制地,继续说道。
“……在城里的,只有一个老婆!剩下的六个,都在通州的庄子上!求求你,别把她们,传送到金銮殿上去啊!!”
“噗通!”
孙长明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了地上。
整个春秋楼,陷入了,地狱般的,死寂。
审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