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允说得声泪俱下，如同魔怔了般，不住地磕头，嘴上重复着“求放过”，哀求璟玄仙君将他逐出宗门。
纵是铁石心肠的人见此情景也会动容，更何况璟玄本就心软，这次还是为了给徒弟一个深刻教训才故意狠下心肠。
看着眼前这一幕，璟玄仙君心底同样不好受，酸楚伴随着刺痛在心头蔓延，习惯性地想开口劝慰时，一想到郑允犯下的过错，到嘴边的千言万语又生生咽下。
最终，所有情绪只化作一句冷冰冰的训斥：“起来！你这般作态像什么样子！可有半分修士风范！”
言辞虽严厉，但璟玄仙君动作却截然相反，话音刚落，他便伸手去拉徒弟胳膊，抓着徒弟手臂的手坚实有力，声音却冷硬如铁：“起身，别让为师再说第三遍。”
郑允被璟玄扣着手臂，俯身再磕个头的动作难以施展。他没有再犟，仰面看人时，神色不复方才癫狂，眼里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璟玄仙君同样冷着脸与他对视。
一时，师徒俩谁都没再开口，只是，璟玄扣着徒弟手臂的手指不自觉又收紧了些许。
短短几十秒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就在璟玄正打算强行带走徒弟时，郑允率先打破了寂静：“师尊。”
声线平淡，不是之前夹杂癫狂的讥讽。
璟玄神色稍缓，原打算强行带走徒弟的念头，被这声平淡的“师尊”瞬间击碎。到底是自己悉心教导的弟子，能主动低头，总比用师尊威压强行带回要好。他这般想着，目光如炬，细细打量着郑允平静的面容——不见半分作伪，恭顺姿态一如往昔。
看着垂首跪坐在墨阶上的徒弟，璟玄紧绷的脊背终于卸去力道。他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眉心，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先前梗在喉间的郁气，化作了声绵长的叹息。
“闹也闹够了。”璟玄声音不自觉放软，带着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既将委屈都宣泄了出来，那便随为师回去。你年岁尚轻，有些脾气也是正常，为师不怪你。只是，往后……”
他声音忽地顿住，指尖在郑允肩头悬了悬才轻轻落下，“莫要再说那些……让为师心凉的话了。”
“师尊，”郑允又唤了声，并未答复璟玄心凉之言。在璟玄仙君怜惜的目光注视下，轻声道：“再靠近我些可好？”
璟玄仙君目露疑惑。
郑允似有点不好意思，眼神快速闪烁了下，解释道：“跪久了，腿有些麻。还望师尊能借把力扶我一下。”
璟玄仙君瞬间领悟了徒弟的意思，依言上前，“原来如……”
含笑的声音还未说完，脸上神情突然凝住。
几乎是刹那，脸上浓浓的关切化为冰雪。
“你……”璟玄仙君怎么也想不到，郑允会选择趁自己靠近来扶他时，用匕首狠狠刺自己腰腹一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下子掠离自己一丈开外的徒弟。那只本欲搀扶徒弟的手，此刻仍悬在半空，指尖还保持着弯曲的弧度。
温热的血顺着璟玄腰腹蜿蜒而下，以极快的速度浸透了素色衣袍，又顺着袍角滴落在墨色石阶上，很快便与原先魔修残留的星星点点血迹混为一谈。
“你囚禁我多日，我刺你一刀。”郑允彻底撕毁了伪装出来的恭顺，他隔着一丈远欣赏着璟玄狼狈的模样，笑得开怀，一字字道：“我们从今往后便算两清。”
“你休……”璟玄仙君刚吐出两个音节，唇色便如浸墨般迅速发乌，脸色刷地一下惨白，额间青筋暴起如蜿蜒的枯藤。他双腿一软，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竭力想要再说些什么，颤抖着启唇，喉间滚动着支离破碎的音节，可最终只换来两片唇瓣不受控地剧烈震颤。
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郑允放声大笑：“你想说什么？是想说——”
他扯着嘴角狞笑，故意拖长了尾音，“让我来猜猜。”
此刻郑允没了束缚，再也不用担心璟玄去抓他关禁闭。他心情分外明媚，因而也不介意与璟玄多说几句，反正他匕首淬了毒，璟玄这反应显然是毒已见效，体力不支根本不可能再阻拦得了他。既然如此，那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是想说我休想？休想离开？”
郑允指间把玩着染血的匕首，一步步走到璟玄面前，他挑眉看向跌坐尘埃里的璟玄，一脚踢开脚边璟玄的衣摆，靴底碾过斑斑血迹，他一手抚摸上自己脖颈处的锁链勒痕，细细捻了捻，唇角勾起，扯出了抹虚情假意的笑：“那恐怕不能如仙君所愿了，不过，仙君，蚀骨散的滋味怎么样？”
璟玄瞪着他，眼底的怒火几欲喷涌而出。
郑允对璟玄的怒火不以为意，又或者说，越是看到璟玄失态，他越兴奋。郑允眼底跳跃着亢奋的火焰，他近乎痴迷地欣赏着璟玄因为愤怒而气红的眼，“是不是很耳熟？”
郑允毫不意外地捕捉到了璟玄仙君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他笑了笑，直接揭明了答案：“仙君贵人多忘事，哦，不，”他又故作夸张地摇了摇头，满是懊悔道：“是我忘了告诉仙君。”
“这个，”郑允晃了晃匕首，“匕首上的毒，蚀骨散。我当年在你必经之路上佯装晕倒便是用的这个。你后来带我去看病，遇到的庸医说它是蚀魂散。”
郑允满意地望着璟玄瞳孔因震惊骤然扩张，他仰头大笑，尾音带着愉悦的颤意，“一字之差天差地别，蚀骨散只是听上去名字可怖，实则不过是伤些皮肉，修士将肺腑里的毒素清一清，调养月余便能痊愈，远没蚀魂散侵入骨髓损伤经脉，甚至让人魂飞魄散来得严重。”
璟玄仙君说不清是气的还是因为毒药作用，猛然剧烈地一阵咳嗽。
郑允体贴地替他拍了拍后背，“说真的，仙君当年倾其所有来救我，还真让我感动了一瞬，我们当时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还有些细节没告诉仙君。”郑允笑道，“仙君如今可曾明白，为何当初我中了蚀魂散能死里逃生了？如果我不说，仙君怕是还以为是你丹药的功劳。”
郑允感慨道：“一晃时间过得真快。仙君，当年我佯装昏迷用的蚀骨散还是我稀释过的，药量，不过你——”
他目光在璟玄仙君鲜血染红的腰腹打了个转，“腹部所中的毒三分之一罢了。”
“对了，”郑允无视璟玄仙君惨白的脸色，继续残忍揭示道：“那个我如今所说的庸医，你曾认为的神医，也是我安排的。要不然怎能让一切水到渠成完美得天衣无缝？”
“要怪就怪你烂好心又不通医理，”郑允嗤笑一声，随手将匕首在衣角擦拭，眼神轻蔑，“换作隋明昭，我这把戏根本无从下手。你那师兄可比你精明得多，他可不会像你这般，见个陌生伤者就大发慈悲地带回。”
璟玄仙君浑身剧震，他盯着郑允嘴角扬起的弧度，喉结剧烈滚动却发不出声音，眼底倒映的背叛如同一把淬毒的利刃，将积累的信任剜得千疮百孔。
血色顺着腰腹仍在蜿蜒，在衣襟晕开暗红的花，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当年在僻静无人的路边，青年奄奄一息时伸出的手——原来，自那第一缕触碰开始，他便已心无防备地踏入了这场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