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春风刚吹到开州县,杨进京就接到了农机厂的季度报表。
他坐在东八里庄村委会的办公室里,手指在\"净利润:-18,765元\"那行数字上来回摩挲,指腹沾上了油墨的潮气。
\"不对劲啊...\"他喃喃自语,翻到原材料采购那页。单是上个月,柴油机配件一项就超支了三万多,可产量反而下降了15%。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艳,几个妇女在纺织厂门口晒着太阳纳鞋底。笑声飘进来,衬得手里的报表更加刺眼。杨进京摸出老花镜,仔细核对每项数据——农机厂是他重生后第一个产业,向来是现金奶牛,怎么突然...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
\"杨厂长!\"会计老赵的声音带着哭腔,\"郑工...郑工辞职了!\"
杨进京手里的钢笔\"啪嗒\"掉在玻璃台板上。郑卫国跟了他五年,从鲁东机械厂挖来的顶梁柱,前两天还说要改进变速箱设计,怎么突然...
吉普车在乡间土路上颠簸得像惊涛中的小船。杨进京攥着方向盘,指节发白。后视镜里,东八里庄的新厂房渐渐远去,屋顶的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那是他为村里带来的繁荣,可自己的根基却在动摇。
农机厂大门口静得出奇。往常这个时候,下班的工人们该有说有笑地往外走了。杨进京停下车,发现厂区黑漆漆的,只有财务室还亮着灯。
老赵佝偻着背在整理账本,见杨进京进来,手一抖,算盘珠子撒了一地。
\"说吧,怎么回事。\"杨进京拖过椅子坐下,军用水壶重重顿在桌上。
老赵的喉结上下滚动:\"上个月...耀唐少爷说您吩咐的...换了家供应商...\"
杨进京眯起眼。他什么时候下过这种指示?
账本摊开在灯光下,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蚂蚁。杨进京的手指突然停在某页——\"宏发机械配件有限公司\",这家新供应商的报价比老客户高了22%,但质量...
\"张虎!\"杨进京突然吼了一嗓子,把老赵吓得一哆嗦。
张虎像一阵风一样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他那破旧的解放鞋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谁能想到,这个曾经的街头小混混如今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厂里的保卫科长。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比警犬还要敏锐。
“查查这家宏发公司。”杨进京一脸严肃地将一叠资料狠狠地拍在张虎的胸口,“尤其是他们的法人背景。”张虎心领神会,立刻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表示他明白该怎么做。
然而,杨进京却摇了摇头,警告道:“别乱来,我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说完,他便转身离去,留下张虎一个人在原地若有所思。
夜幕降临,整个工厂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杨进京独自一人在空旷的车间里巡视着,新到的配件被随意地堆放在角落里,包装箱上印着“宏发”的标志。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于是决定打开其中一箱查看一下。
杨进京小心翼翼地撬开箱子,取出一个齿轮,对着灯光仔细端详。这一看,让他大吃一惊——齿面粗糙得就像砂纸一样,哪里是什么精密配件?分明就是一堆废铁!
“爹……”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差点把杨进京的心脏吓得骤停。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儿子杨耀唐正站在机床旁边,工作服皱巴巴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他的鬓角竟然已经有了丝丝白发。
“解释。”杨进京的声音冷冰冰的,只有这一个字。
杨耀唐的嘴张了又合,突然跪下来抱住父亲的腿:\"我...我被人下套了...\"
原来三个月前,林娜娜的弟弟林小军从深圳回来,拉着杨耀唐去县城\"见世面\"。开始是打麻将,后来是推牌九,最后竟然...
\"欠了多少?\"杨进京的声音冷得像冰。
\"十...十八万...\"杨耀唐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军说...说换供应商能拿回扣...\"
杨进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上辈子这个儿子就被媳妇家拖累,这辈子他严防死守,没想到...
\"郑工怎么回事?\"
\"他...他发现配件有问题...\"杨耀唐缩成一团,\"小军找人...威胁他闺女...\"
杨进京的拳头如同铁锤一般狠狠地砸在机床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他的指关节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破裂,鲜血从伤口中渗出,一滴一滴地落在冰冷的金属表面上,形成了一小滩暗红色的血迹。
这一拳,不仅仅是对眼前这台机床的发泄,更是对他前世悲惨命运的愤怒宣泄。在上辈子,他因为一场意外而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受尽了旁人的白眼和欺凌。而那些欺负他的人,往往就是像眼前这样的畜生,仗着自己有点权势或者武力,就肆意践踏他人的尊严和权利。
\"张虎!\"杨进京怒不可遏地对着门外大喊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着,带着丝丝寒意。
张虎闻声立刻跑了进来,他手里还握着一根粗粗的木棍,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
\"带上家伙!\"杨进京咬着牙说道,他的眼中燃烧着怒火,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
夜色如墨,吉普车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在公路上疾驰。杨进京紧紧握着方向盘,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苍白,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如同蚯蚓一般。
后座上,张虎正忙着往腰里别家伙。不过,他别着的并不是刀,而是一台日本产的微型录音机。这台录音机可是他花了整整三个月的工资,托人从深圳买回来的,对于他来说,这可是一件宝贝。
\"杨哥,直接干不就完了?\"张虎兴奋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法治社会了。\"杨进京冷笑一声,他的声音冰冷而无情,\"要讲证据。\"
\"夜巴黎\"歌舞厅的霓虹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杨进京推开包厢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烟酒味扑面而来。
包厢里,林小军正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一边往她嘴里灌酒,一边哈哈大笑。他脖子上的金链子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反射着歌舞厅里五彩斑斓的灯光。
\"哟,姐夫!\"林小军看到杨进京,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一起玩两把?\"
杨进京没有说话,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林小军一眼,然后使了个眼色。张虎心领神会,立刻上前把包厢门反锁了起来。
杨进京的公文包放在桌子上,录音机就藏在里面,红灯微弱地亮着,仿佛是一只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默默地记录着这一切。
\"小军啊,\"杨进京笑眯眯地坐下,\"听说你最近发财了?\"
林小军得意地晃着酒杯:\"小意思!跟着虎哥混,一天赚...\"
\"哪个虎哥?\"杨进京突然打断。
\"就县运输公司的赵...\"林小军猛地刹住,脸色变了,\"你套我话?\"
太迟了。杨进京已经得到了关键信息——赵黑虎,刘长山当年的马仔,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上辈子瘫痪时,他听广播里说这家伙因涉黑被判了十五年。
\"宏发的配件是你经手的?\"杨进京单刀直入。
林小军突然抄起酒瓶:\"老东西,别给脸不要...\"
\"啪!\"张虎一个耳光把他扇回沙发,金链子都飞了出去。
\"听着,\"杨进京俯下身,\"明天上午十点,带着欠条和威胁郑工的证据来厂里。\"他拍了拍混混惨白的脸,\"否则,我让你姐抱着你的骨灰盒改嫁。\"
回程的吉普车里,录音带在张虎手里转来转去:\"杨哥,真送派出所?\"
\"不。\"杨进京转动方向盘,\"先找赵建国。\"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杨进京静静地站在郑卫国家门口,他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一夜之间,老技师仿佛苍老了十岁,原本挺直的脊背此刻也微微弯曲着。当他打开门时,手中紧紧攥着一把螺丝刀,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防线。
\"老郑,\"杨进京深深鞠躬,\"我对不住你。\"
当他掏出那份签好的\"宏发公司终止合同书\"时,郑卫国的眼泪砸在了地板上。原来杨进京连夜带人查封了仓库,所有劣质配件全部退货。
\"我闺女...\"郑卫国声音发抖。
\"放心。\"杨进京递过一张车票,\"我安排她去省城医院实习了,有人照应。\"
正说着,办公室电话铃炸响。张虎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杨哥!林小军那小子跑了!带着耀唐...\"
杨进京的眼前一黑。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亲生儿子会...
\"等等!\"张虎突然压低声音,\"刚接到线报,赵黑虎今晚在'老地方'见个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