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承心底那片方才被点燃的荒原,此刻只剩下微烫的余烬,和一种酸楚的柔软。
他没有试图去掀开江时鸣身上这层屏障,只是微微倾身,隔着厚厚的棉被把人抱在了怀里。
“听见了吗?”他问,尾音融在昏暗里,“我的心跳。”
“跳得太快了。”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又像是在坦白一场无从掩饰的溃败,“……从你拿着话筒看向我那一刻开始,就没慢下来过。”
比起虚无缥缈的诺言,还是这样坦率的心声更适合他们。
被子被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拉下来一点,露出了江时鸣泛着红晕的额头和一双因为闷在被子里而显得更加水润、此刻却闪烁着恼意的眼睛。
“你突然在胡说八道什么,”江时鸣声音是哑的,带着刚从密闭空间里出来的潮湿气息,“你都没有羞耻心的吗?”
这话与其说是斥责,不如说是羞窘到极点的嘟囔,毫无气势可言。
其实江时鸣自己羞耻心也不强。如果真是他自己的真情流露,那被人看见怎样的情态,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可偏偏刚刚自己是被激出来的嘴硬,结合着一些早先就有的情动,让他不自觉做出了不该有的反应……
那不是他。
如果他没被情绪裹挟,早会在卫承凑过来的第一时间就——
不行,那不能说。
他不能说,他还想要两个人能一起站在一个舞台上。
因为卫承早就走上更好的路了。而且他还又开口唱歌了,过去那些阴翳被一一拨开,两个人都已经成为了更好的人。
哦,怪不得,怪不得自己会恼怒。
原来不只是恼怒于卫承不合时宜的调情,还是在恼怒于他明知道自己渴盼什么,还偏要拿那个话题来刺激自己!
但卫承不是故意的。
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两个成年人嘴上花花一点有什么的?反正他们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做过了,该吵的不该吵的也都吵过了。
……但是,他还是好委屈。
为什么自己的愿望总是无法达成呢?
卫承没料到江时鸣会是这样的反应,明明是瞪着自己,眼睛深处却映出点点暖光,仿佛未垂下的泪滴。
他不是为了让江时鸣哭才说这些话的。
“时鸣,”他唤他,“不管你在想什么,先感受下这个……”
说着,他的手轻轻覆上江时鸣搁在身侧、紧紧攥着床单的手,引导着,将那微颤的指尖,贴在了自己左侧的胸膛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掌心下那强劲、快速、充满生命力的搏动,毫无保留地传递了过去。
砰通——砰通——
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重复着露台上那个未尽的吻,重复着那句未曾直接言明的渴望。
江时鸣的手猛地一颤,想要缩回,却被卫承牢牢按住。他逃不开那滚烫的温度和有力的节奏,就像他此刻再也无法忽视自己胸腔里那片早已失序的轰鸣。
他被迫抬起眼,再次撞进卫承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了戏谑,只剩下沉沉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认真。
“不管在你看起来我表现得有多镇定,实际上从、从你出现在我生命里的时候开始,它就不受我控制了。”
“那些出格的事、出格的话,如果不是你在,我一辈子也想象不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江时鸣呼吸一滞,所有堵在喉咙口的委屈和恼怒忽然像气球被戳破般泄了气。
什么叫自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那个从天而降的人到底是谁?
江时鸣垂下眼,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落在卫承胸口那片随着心跳微微起伏的布料上。
“……哦。”
他反手握住了卫承的手指。
“我、我……”
江时鸣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抛却那些无谓的自尊自爱,将卫承的手抓得死紧。
“你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在你对我说你很喜欢我的歌之前,那些音符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就像做数学题,我只是恰巧会而已,对我来说,它们除了能让我得分外一点用也没有。”
“如果你都不想和我一起,做这些又有什么乐趣……那段时间,我真的,差一点就放弃了。”
“但是没了它,我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去找你。”
不论长路通往何处,人最能记住的,永远是一切的起点。
“我之所以喜欢音乐,是因为你曾经、曾经,带我去过那个世界。”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静止了。
卫承感觉自己胸膛中那刚才还被用来证明爱意、喧嚣不已的鼓点骤然停了一拍。
随之而来的不是恢复平稳,而是更猛烈、更失序的狂震,像是要撞碎他的肋骨,从胸腔里跳出来,滚烫地、卑微地落到江时鸣面前。
意义重大?
是在说他吗?
这四个字太过沉重,又太过珍贵,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心底那个常年上锁、积满尘埃的角落。
那里藏着他最深的怯懦,至今仍不敢直面的怯懦。
没了自己,江时鸣可以走上更光辉万丈的未来,他曾经一度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他看见江时鸣在那些配不上他的舞台上唱到声音嘶哑,看到他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看到他在痛苦中离开——
那无疑是回家后看见空荡荡房间后,卫承最恨江时鸣的一次。
为什么呢?为什么抛下了自己这个累赘后去找了更大的累赘?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即使后来有这样缱绻曲折的重逢,卫承仍然是这样觉得的。直到现在,江时鸣就这样蜷在他怀里告诉他,从一开始,他们那次争执的起点就是错的。
他不是累赘。
他是意义所在。
卫承忽然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哭,又不知道是该哭什么。遗憾吗?后悔吗?其实时时有,又时时没有。
他们纠缠太深,有时候想得太多,有时候又想得太少,如果从未有过争执,又能说会比此生更好吗?
也不见得,只能说: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该在那一天酒店的走廊里,第一次见到江时鸣的时候便冲过去,给他一个恶狠狠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