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雨初歇,天空仍布着铅灰色的薄云,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湿漉漉的码头石板路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黄浦江上水汽氤氲,带着泥土和江水特有的腥气。
港口经过月余的清理和修复,虽已不见大战后的断壁残垣,但几处新补的墙砖、几艘正在船坞紧急维修的货船,依旧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惊心动魄。
一艘来自南京的官船缓缓靠上专供官员使用的泊位,船身吃水不深,显是轻车简从。
船头立着一人,身着侍郎常服,身形挺拔,面容肃穆,正是奉旨南下的兵部左侍郎、新加都察院右都御史衔、总督协理上海防务张居正。
船板搭稳,张居正稳步下船。
他的目光瞬间便将码头景象尽收眼底:搬运货物的力工号子声依旧响亮,市舶司的吏员在查验文书,几队巡检司的兵丁列队走过,步伐整齐,眼神警惕。
一切看似井然有序,恢复迅速,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紧绷感,以及远处船厂方向传来的、比以往更密集的金铁交击与夯土声,都暗示着这座港口并未从创伤中完全放松,反而透着一股秣马厉兵的肃杀之气。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码头上迎接他的人。
没有预想中的旌旗仪仗,没有上海府文武官员的整齐列队。
只有寥寥数人静候在此。
为首者,正是靖海伯、上海知府陈恪。
他今日未着伯爵蟒袍或官服,只一身靛青色的寻常直裰,外罩防风的玄色斗篷,显得随意而干练。
身后跟着的,仅有贴身护卫阿大及另外两名亲随,再无他人。
张居正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波澜,旋即恢复古井无波。
他脸上适时地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长途跋涉疲惫却又难掩故人重逢欣喜的笑容,快步上前,拱手为礼,声音洪亮而透着热络:
“哎呀呀!劳动子恒兄亲迎,叔大何其惶恐!久违了,久违了!”
陈恪亦是笑容满面,迎上几步,执礼甚恭,语气更是谦和得近乎夸张:“张前辈!一别经年,前辈风采更胜往昔!晚辈得知前辈奉旨南下,协理防务,真是喜不自胜,如久旱盼甘霖啊!上海新遭劫难,百废待兴,防务尤显捉襟见肘,前辈此时前来,真乃雪中送炭!”
他侧身让开道路,伸手做请状,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歉意:“只是……前辈也知,月前倭患方息,港区损毁急待修复,军备整饬、民夫调度、商税稽核……桩桩件件都压在身上。府衙上下,从徐渭到下面书吏,个个忙得脚不点地,实在是抽不出半刻闲暇。晚辈思来想去,唯有我这个知府,看似总揽全局,反倒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只好厚颜独自前来迎候,礼仪不周之处,万望前辈海涵!”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尊敬与欢迎,又将迎接阵容的“简陋”归因于公务繁忙、人手不足,顺带点出自己这个主官体恤下属、亲力亲为的“不易”。
姿态放得极低,理由却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
张居正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和煦,连连摆手:“子恒兄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同为陛下效力,何须这些虚礼?正该如此,正该如此!若因迎候在下一人而耽误了上海万千军民的正事,那才是叔大的罪过!”
他目光扫过繁忙的码头,由衷赞道,“况且,一路行来,叔大已是叹为观止。倭寇肆虐之后,不过月余,上海港便能恢复如此气象,街道井然,市面复振,人心不散,此等治理之能,效率之高,放眼我大明,恐无人能出子恒兄之右!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政绩,比什么排场仪仗都强过百倍!”
两人把臂言欢,并肩向码头外走去,阿大等人默契地落后数步跟随。
“前辈谬赞,晚辈愧不敢当。”陈恪摇头苦笑,语气诚恳,“上海能有今日,一赖陛下洪福齐天,圣心烛照;二赖如前辈这般朝中栋梁运筹帷幄,鼎力支持;三嘛,也不过是仗着开海之初,百事草创,规矩由心,少了些繁文缛节的掣肘,方能放手施为。比不得前辈在朝中,于兵部推行‘考成法’,明职贵,汰冗员,令行禁止,效率倍增,那才是真正泽被天下、功在千秋的大手笔!晚辈时常拜读前辈章程,受益匪浅,只恨不能亲身实践于上海啊。”
张居正闻言,眼底精光一闪,面上却露出感慨之色:“子恒兄过谦了。‘考成法’不过是循吏之责,雕虫小技,岂敢与子恒兄这开天辟地、缔造巨港的伟业相提并论?上海一地,政通人和,商贾云集,税赋充盈,更兼新军骁勇,器利兵精,此等‘上海气象’,方是陛下开海国策最有力的明证!在下此番南下,说是协理,实为学习。还望子恒兄不吝赐教才是。”
“前辈折煞我了!互相切磋,共同为陛下分忧罢了……”
两人一路行来,便是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吹捧,言辞恳切,笑意融融,从上海港的规划谈到“考成法”的精髓,从倭寇袭击的教训谈到未来海防的构想。
然而,若是有心人细听,便会发现这些对话虽引经据典、面面俱到,却始终在宏观层面打转,宛如高手过招,点到即止,绝不深入具体人事、权力划分等敏感领域,更无半句涉及此次张居正“督军”职权的具体落实方案。
一番毫无营养却又必不可少的“废话”之后,陈恪亲自将张居正送至早已备好的馆驿。
这馆驿位于府衙左近,原是某位富商宅邸,被临时征用,修缮得整洁雅致,一应仆役俱全,看似周到备至。
“前辈一路劳顿,且先在此歇息。衙署及一应僚属办公之所,晚辈已着人收拾出来,就在府衙西侧跨院,与市舶司、工房等相邻,办事极为便宜。”陈恪笑容可掬,“前辈需要何等属员、书吏,需要调阅何种档案卷宗,只需吩咐一声,府衙上下,绝无拖延。人手嘛……”
他略作沉吟,面露“为难”之色,“眼下确实紧张,但前辈之事乃军国要务,优先级最高!晚辈已从各房抽调了一批熟稔本地事务、精干可靠的老人,暂供前辈驱策。待防务步入正轨,前辈若觉人手仍不足,或欲自行招募贤才,晚辈再全力配合,如何?”
张居正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是一沉。
陈恪这话,看似全力支持,实则已将框架定死。
办公地点紧邻府衙核心部门,看似方便,实则在众人眼皮底下。
所用之人,皆是上海府的老人,亦即他陈恪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铁杆”。
这些人或许能力不差,办事效率可能极高,但他们的忠诚心指向何方,不言而喻。
这是阳谋。
给你地,给你人,给你一切便利,但这一切都打上了深深的“陈氏”烙印。
你张居正若要在此框架内开展工作,自然顺畅无阻,但一举一动,也难逃陈恪的耳目与影响。
你若想另起炉灶,脱离这个体系,便是自找麻烦,效率低下,甚至可能被扣上“不配合”、“搞特殊”的帽子。
“子恒兄安排得如此周详,叔大感激不尽!”张居正拱手谢道,语气听不出丝毫异样,“初来乍到,正需熟悉本地情势,有熟手相助,再好不过。一切便依子恒兄安排。”
“如此甚好!”陈恪抚掌笑道,“那晚辈就不打扰前辈休息了。晚间在府中略备薄酒,为前辈接风洗尘,届时再详谈。”
送走陈恪,张居正独自站在馆驿精致的庭院中,望着墙角一株在江南常见、在北方却罕见的芭蕉,宽大的叶片上雨珠未干,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脸上温和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
“滴水不漏,步步为营……陈子恒,几年不见,你这上海知府,做得真是……铁桶一般。”
他转身步入室内。
案头,已整齐摆放着陈恪派人送来的上海府舆图、户籍黄册、近三年税赋记录、水陆营兵员额装备清单、以及此次倭患的详细战报与损失评估。
资料之详尽,令人咋舌。
张居正随手拿起那份水营兵员册,翻开。
名册清晰,履历完备,甚至连各级军官的升迁调任记录、受赏惩处情况都一一在列。
完美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但他知道,越是完美,越是意味着无形的掌控已深入骨髓。
他并不急于发作,也不打算立刻挑战陈恪的权威。
他深知这里是陈恪经营多年的绝对主场,硬碰硬是下策。
当前首要之务,是融入、观察、理解这套运行规则,在这“铁桶”之中,寻找那细微的缝隙,或者……等待缝隙自己出现。
他铺开纸笔,开始起草给皇帝的第一份奏报。
措辞必是恭谨平稳,详陈抵达上海所见之恢复景象,盛赞陈恪治理之功,表明会尽心协力,巩固海防。
至于那看似和谐之下涌动的暗流,那无处不在的陈氏印记,此刻,还不到诉诸笔墨的时候。
馆驿外,上海港依旧车水马龙,喧嚣如常。
陈恪回到府衙,听着徐渭汇报今日各项事务进展,神色平静。
“伯爷,张侍郎那边……”徐渭低声问道。
陈恪摆摆手,打断了他:“一切按章程办,他要什么给什么,不必刻意刁难,也不必过分殷勤。让下面的人都机灵点,该汇报的汇报,该配合的配合。”他顿了顿,嘴角微扬,“咱们这位张前辈,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在别人的地盘上,该怎么下棋。”
他望向西跨院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
阳谋已布下,接下来,便是见招拆招的漫长博弈了。
而主动权,至少在明面上,依旧牢牢掌握在他陈恪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