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十一月中,大名府,大名县郊。
风雪似乎永无休止,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唯有那支在雪野中艰难行进的钦差勘界队伍,如同墨点滴落在素绢上,格外显眼。禁军士兵们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眉梢鬓角。铁锹和镐头砸在冻得硬如坚石的田埂上,迸溅起零星的火星和冻土块,发出沉闷而固执的声响。吏员们裹着厚厚的棉袍,双手冻得通红,仍要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泛黄脆弱的旧日图册,核对着早已模糊的界桩位置。
陈忠和骑在一匹青骢马上,身披玄色大氅,风帽上积了一层薄雪。他面色严峻,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本该属于国家、属于贫苦农户,如今却被豪强圈占的土地。每钉下一根新的“壮城军垦田界”石碑,他心中那口郁结之气,便仿佛舒缓一分。
突然,前方一阵骚动。几名正在挖掘一处疑似旧界坑的士兵发出了惊叫声。陈忠和心中一紧,催马上前。只见雪坑之中,赫然露出了几具蜷缩在一起的尸体!因天气酷寒,尸体并未腐烂,保存着临死前的痛苦姿态,面目青紫,衣衫褴褛,身上覆盖着浅薄的浮雪,仿佛刚刚被遗弃于此。
“怎么回事?!”陈忠和勒住马缰,厉声问道。一股寒意,比风雪更刺骨,瞬间窜上他的脊梁。
带队都头连忙上前禀报:“大人!挖掘界坑时发现的!看情形……死了有些日子了,是被这天气冻住了!”
现场气氛顿时凝固。土地纠纷之下,竟隐含着人命血案!陈忠和脸色铁青,立刻下令:“保护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速去通报大名县衙,令县令即刻带仵作前来!”
消息很快传回县城。大名县令听闻钦差勘界竟挖出了尸体,吓得魂飞魄散,连官帽都戴歪了,带着三班衙役和仵作,连滚爬爬地赶到现场。积雪的田埂上,顿时被各色人等踩得一片泥泞。
陈忠和下令随行文吏,立即书写告示,将发现尸体的地点、大致特征公之于众,悬赏征集知情者,尤其是寻找失踪人口的信息。告示被快马送往附近村镇张贴。
令人心碎的一幕很快发生了。
闻讯赶来围观的人群中,原本大多是抱着看热闹或是担忧自家田产的心态。然而,当几名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的农妇,挤到前面,看清那几具尸体的面容时,瞬间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当家的!是你啊!你死得好惨啊!”
“爹!爹你怎么在这里啊!”
“天杀的啊!我说怎么七八天不见人影,原来是被害死在这里了!”
妇女们扑倒在雪地里,不顾冰冷,抚摸着亲人僵硬的面庞,哭声凄厉,闻者无不动容。从她们断断续续、夹杂着咒骂与哭泣的叙述中,陈忠和与周围的人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轮廓:这几名死者,都是本地的贫苦佃户,因不堪地主不断增加的地租和巧立名目的盘剥,尤其是土地被强行划走,生计无着,大约七八日前,曾相约前往县衙,想要告状,索要被侵占的土地。谁知一去不返,家人只以为是告状不成,被衙门扣押或是羞愤躲藏,万万没想到,竟已遭了毒手,被弃尸在这荒郊野外的界坑之中!
陈忠和听着那绝望的哭声,看着雪地上那几张凝固着痛苦与不甘的死者面孔,拳头在袖中攥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一股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恨不得立刻揪出凶手,就地正法!但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职责所在,界限分明。他是巡按副使,主要负责清查田亩、推行新政,司法刑狱之事,自有随行的刑部、大理寺官员专责。
他强压下立刻干预的冲动,铁青着脸,对一旁早已面如土色的县令喝道:“县令!此乃你辖内命案,又涉及钦差勘查,关系重大!本官现将现场、尸首及初步证词,全部移交随行司法官员审理!你县衙需全力配合,若有怠慢,或敢徇私枉法,本官定不轻饶!” 说完,他不再看那惨状,调转马头,命令勘界队伍暂时撤离此地,移至下一区域继续工作。他必须保持冷静,不能因为一桩血案,就打乱整个清查计划的节奏。
消息很快传回了大名府城内的钦差行辕。
正使陆宰正与几位随行官员商议下一步方略,闻听此事,惊得手中的茶盏差点掉落。命案!而且是在钦差眼皮底下发现的,直接牵扯到土地纠纷!这无疑给本就敏感的巡查工作,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陆宰的第一反应是此事必须由他这位正使亲自过问,以示重视,稳住局面。他立刻吩咐备轿,准备亲赴现场。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角落旁听的陆游,忍不住站起身,轻声劝阻道:“父亲,且慢!”
陆宰看向儿子,眉头微蹙:“游儿,何事?此乃大案,为父身为正使,岂能置身事外?”
陆游走到父亲身边,压低声音,语气恳切:“父亲自然是正使,总揽全局。然此事……毕竟是刑名案件。陈副使现场处置得当,已将案件移交司法官员,程序并无不妥。父亲若此时亲赴,过于介入具体侦办,一则恐有越权之嫌,干涉司法独立;二则……恐令陈副使难堪,显得父亲不信其能。毕竟,此案发生在田亩清查过程中,与副使职责关联更密。父亲坐镇中枢,静候司法禀报,方是稳妥之道。”
陆游的话语委婉,但意思明确:您虽然是正使,但要顾及副使陈忠和的脸面,尤其是他背后那位秦王的脸面。过于揽权,容易引发不必要的猜忌和矛盾。
陆宰是何等精明之人,立刻听出了儿子的弦外之音。他沉吟片刻,缓缓坐回椅中。儿子的话不无道理。陈忠和代表着变法派的锐气,自己若事事插手,确实可能被解读为保守派对新政的掣肘,或是对陈太初势力的打压。在这微妙的时刻,保持适当的距离和超然的姿态,或许更为明智。
他叹了口气,对陆游点了点头:“嗯,游儿所言,亦有理。是为父心急了。” 随即,他改变命令,派人前往司法官员处,传达自己的关注,要求其务必公正严查,限期破案,并随时禀报进展,但并未再提亲赴现场之事。
而在大名县外的风雪中,陈忠和已强行将命案带来的震动压下心头。
他知道,悲痛和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唯有将新政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才能从根本上杜绝此类惨剧的发生。他不再停留,率领勘界队伍,顶着凛冽寒风,继续向魏县、冠县等预定目标推进。日程紧迫,年底之前,必须在大名府境内打开足够大的缺口,树立起新政的权威。每一根重新立起的界碑,不仅是土地的边界,更是向旧有势力宣战的界碑。
雪,依旧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