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十月初,开德府,秦王府书房。
窗外,秋日高悬,将庭院中的湿气渐渐蒸腾而去,留下满院暖融。然而书房内的气氛,却因种彦崇带来的西北边患消息,而显得凝重肃杀。
种彦崇陈词完毕,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炽热的目光紧紧盯着陈太初,仿佛要从这位以善于创造奇迹的秦王口中,得到破局的锦囊妙计,或是至少,一句肯定他们主战派立场的承诺。
陈太初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他没有直接评判朝廷“坚壁清野”政策的对错,而是将目光投向更深远、更根本的层面。
“彦崇,” 陈太初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如同磐石,“西北之患,非一日之寒,亦非仅凭一两场胜仗便可根除。李仁孝之辈,不过是疥癣之疾,其猖獗背后,是更为复杂的部族关系、地缘博弈。朝廷求稳,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中枢财力、精力,如今大半被国内灾患与新法牵扯,短期内,难以支撑一场大规模的西北战事。”
种彦崇眉头紧锁,欲要争辩,陈太初抬手止住了他,话锋一转:“然则,被动防守,坐视贼势坐大,确为下策。朝廷之策,在于‘守’;我等要做的,是在‘守’的基础上,主动‘谋’,将防线向外推,将危机化解于萌芽。”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种彦崇:“我问你,西北防线,绵延数千里,关隘堡寨星罗棋布,但真正能洞察草原大漠深处风吹草动的,是谁?是坐在兴庆府衙门的将领,还是那些终年生活在边境线上,与牧人、商队打交道的边民?是那些逐水草而居,消息灵通,却因生计所迫,可能被李仁孝蝇头小利所诱的小部落?”
种彦崇一怔,下意识答道:“自然是后者更为灵通……”
“不错!” 陈太初声音提高了几分,“民心可用,民力可恃! 与其耗费巨资、牺牲将士性命去茫茫草原上寻找贼踪,何不将边民、甚至那些与李仁孝并非铁板一块的小部落,都变成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他详细阐述道:“你可效仿古代‘保甲’、‘羁縻’之制,但需变通。在边境州县,遴选忠勇可靠的边民头领、商队首领,给予他们一定的身份和微薄津贴,让他们负责留意陌生面孔、打探异常动向。对于草原上的小部落,不必强求其归附,可与之进行互利贸易,我们用茶叶、盐巴、铁器(非兵器)、布匹,换取他们的牛羊、皮货,价格公允。同时明确告知,凡提供有价值之敌情者,如贼寇大队人马动向、囤粮之地等,按情报价值,给予重赏!金银、粮食、乃至准许其部族在指定草场放牧,皆可作为奖赏!”
陈太初的眼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此乃以利驱之,以信结之。让边境线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汉是胡,都觉得替大宋留意动静是有利可图之事。如此,李仁孝的军队只要稍有异动,消息便会像草原上的风一样,迅速传到你的耳中。届时,是伏击,是堵截,是坚壁清野以待其粮尽,主动权便掌握在你手中,而非被动挨打。”
种彦崇听得眼中异彩连连,猛地一拍大腿:“妙啊!王爷!此法甚妙!化边民为斥候,引部落为外援!这比单纯派哨探深入险地,效率高得多,也安全得多!只是……朝廷那边,若有人非议‘资敌’、‘擅启边衅’……”
陈太初淡淡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可先于靠近前线、局势最紧之处,择一二据点试行。待有成效,擒获贼酋或破获大案,再行文禀报,陈明利害。届时,事实胜于雄辩。记住,守边之要,在于得人。得人心者,方能真正筑起一道无形的、却最为坚固的防线。”
接着,陈太初将目光转向一直安静聆听的陆游。
面对这位青史留名的未来文豪,陈太初的态度温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对后辈才俊的欣赏。“陆小友,彦崇兄赞你才华横溢,尤擅诗词。不知近来可有新作?对这天下大势,又有何见解?”
陆游没想到秦王会突然问自己,连忙起身,恭敬中带着一丝激动:“王爷垂询,晚生惶恐。近日偶得几句,多是些伤春悲秋、叹旅途艰辛的浅薄之词,不敢污王爷清听。至于天下大势……” 他犹豫了一下,谨慎地说道,“晚生以为,内修政理,外御强侮,乃立国之本。西北之患,根源或在于内地不宁,财力不济。若能使百姓安居,仓廪充实,则边患自平。”
陈太初闻言,微微一笑,心中暗赞此子年纪虽轻,见识却不凡,已能从全局思考问题。他本人虽“知晓”无数后世名篇,但向来耻于窃取,故极少以诗词示人,此刻便顺着陆游的话道:“小友所言甚是。诗词乃抒发性情之物,然经世致用之学,更是男儿立身之本。望你将来,不仅以文采流芳,更能以实务报国。”
他又勉励了陆游几句学问之道,便不再多谈诗文,转而问了些他游历的见闻。
约莫一个时辰后,种彦崇与陆游起身告辞。
陈太初亲自将二人送至书房门口。临别前,他看似随意地拍了拍种彦崇的肩膀,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彦崇,西北之地,交予你们种家经营,已近十载光阴了吧?”
种彦崇心中一凛,躬身道:“是,王爷。自靖康后,朝廷便委家父与叔父经略西北。”
陈太初目光深邃地望着他,缓缓道:“近十年矣……却仍未将西北经营成铁板一块,令宵小之辈仍有可乘之机。此中缘由,固然复杂,但你种家……是否也应反思一二?是否过于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一门一户之权位,而忽略了经营根本、收服人心之大计?”
这番话,语气不重,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种彦崇,乃至整个种家心中最敏感、也最愧疚的角落——那便是在当年陈太初与皇帝关系最微妙、最需要外力声援的时刻,种家选择了作壁上观,以期保全自身在西北的权柄。陈太初此刻旧事重提,并非追究,而是一种敲打与警示。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往事已矣,望你等能汲取教训。日后经略西北,需牢记:权力之基,在于民心;疆土之固,在于民生。 务必善待辖内百姓,无论是汉是胡,皆是你等守护之子民。要保护农民安心耕种,商人畅通无阻,严禁麾下将士、胥吏以权压人,盘剥勒索。唯有境内安宁富足,方能汇聚人心,成为你等抵御外侮的坚实后盾。否则,内忧一起,外患立至,届时,种家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又能如何?”
种彦崇听得额头微微见汗,深深一揖:“王爷教诲,如雷贯耳!末将铭记于心,定当禀明家父,痛改前非,以西北苍生为念,不负朝廷与王爷重托!”
陆小友,有时间可以在京城去找忠和,他现在任职在资政院,你二人可以多亲近亲近。
陆游也不无应允,点头答应。
陈太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目送种彦崇与陆游二人身影消失在庭院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