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腊月,开德府,秦王府治丧期间。
府内一片缟素,哀乐低回,香烛的气味与冬日凛冽的寒风交织,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前来吊唁的官员、故旧络绎不绝,但府邸深处,灵堂一侧的厢房内,却相对安静。陈太初摒退了大部分侍从,只与继母刘氏、异母弟陈守诚等寥寥数人,守着一炉将熄的炭火,沉浸在各自的哀思与回忆中。窗外,光秃秃的老树枝桠在风中呜咽,仿佛也在为那个刚刚离去的老者低泣。
那个一生懦弱却又带着几分文人倔强的老头——陈守拙,真的彻底离开了。他带走的,不仅是一个父亲,更是一段浸透着贫寒、温暖与挣扎的岁月。
回忆如同潮水,在寂静中无声地漫上心头。
陈太初(或者说,占据了这具身体的灵魂)清晰地记得,自己初来此世,在那个政和元年的寒冬,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家徒四壁的茅草屋,和父亲陈守拙那张写满了窘迫与焦虑的脸。为了给儿子凑足赶考的路费,这个一生珍视笔墨胜过性命的老童生,最终咬着牙,颤巍巍地捧出了他视若珍宝、据说是祖传的一方端砚,走向了当铺。回来时,他手里攥着几块散碎银子,眼神躲闪,不敢看儿子的眼睛,只讷讷地说:“元晦,好好考……爹……爹等着你的好消息。”
那时的家,是清河边上一间真正的茅草屋,夏漏雨,冬灌风。因为陈守拙屡试不第,早已被本家大宗排斥在外,连片像样的瓦房都分不到。唯一的邻居,是同样贫苦的打渔人王老倌一家。王老倌性子憨厚,婆娘心善,他们有个儿子叫王奎,生得憨壮,脑筋不太灵光,常被村里的孩子欺负。唯独陈太初,从不戏弄他,反而时常护着他,有什么吃的玩的也分他一份。于是,两家人在这贫贱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每日清晨,陈守拙会搭着王老倌的小渔船一同进城,在城门口摆个小摊,替人写家书、状纸,赚取微薄的“润笔费”,支撑着儿子读书的梦想。傍晚归来,有时王老倌会塞给他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婆娘也会过来帮着收拾一下凌乱的屋子,让这两个光棍汉的家里,多少有点烟火气。陈守拙的原配,陈太初的亲生母亲柳氏,就是在那段最艰难的岁月里,因为无钱寻医问药,生生熬死的。这件事,像一根刺,深深扎在陈守拙心里,也让他对续弦之事心灰意冷了好多年。
转机发生在政和元年秋,陈太初落水被救之后。那场落水,城中富户的暗算,老渔夫王老倌的及时相救,仿佛冥冥中的定数。在王家养病的十几日里,“陈太初”仿佛脱胎换骨。他用父亲当砚台剩下的最后一点钱,买来黑糖,凭着超越时代的见识,在王家那口破锅前,一次次试验,终于熬出了洁白如雪的白糖!那一刻,王奎瞪着大眼睛,啧啧称奇;王老倌夫妇激动得直抹眼泪;闻讯赶来的陈守拙,看着那晶莹的白糖,又看看儿子沉稳自信的眼神,老泪纵横——他知道,这个家,终于有盼头了!
从此,王奎成了陈太初最忠实、最得力的臂膀,憨厚的外表下,有着惊人的吃苦耐劳和绝对的忠诚。白糖生意如同滚雪球般做大,陈家迅速摆脱了赤贫。紧接着,陈太初乡试中举,与当时任开德府知府的赵明诚(李清照之夫)结交,凭借白糖和后续的榷酒等生意,财富急剧积累。陈守拙也被赵明诚安排进府衙做了个清闲的书吏,总算有了一份体面的收入和身份。
家境殷实后,在亲友劝说下,政和四年,陈守拙续娶了邻县一位家境清寒但性情温顺的刘氏女子。那一年,刘氏十八岁,比陈太初还小两岁。这桩婚事,起初难免有些尴尬。陈太初虽理解这是世道常情,心中并无怨恨,但毕竟别扭,故而多数时间在外奔波,尽量避免与这位年轻继母过多接触。刘氏初嫁时,或许以为依靠的是丈夫陈守拙的书吏身份和家中薄产。但她很快发现,各级官员、富商巨贾络绎不绝前来拜访的对象,永远是那个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的继子陈太初。直到政和五年,陈太初与韩氏大婚,场面之盛大,宾客之显赫,让刘氏彻底明白,这个家的荣辱兴衰,早已系于继子一身。她也便安下心来,兢兢业业地伺候丈夫,打理内宅,与陈太初保持着客气而疏远的距离。
二十五年的光阴如水般流过。陈太初习惯了父亲身边有刘氏的照料,也习惯了家里多了一个异母弟弟陈守诚。那个曾经窘迫、懦弱,却为了儿子可以卖掉心爱砚台的父亲,终于过上了安稳甚至富足的晚年。然而,命运的波折并未停止。流求的远徙、水土不服、尤其是听闻爱孙陈忠和“葬身火海”的噩耗(虽是谣言),如同一次次重击,彻底摧垮了陈守拙本就不算硬朗的身体。即便回到开德府老家将养,终究是油尽灯枯。今年秋天,那场连绵不绝、寒意沁骨的细雨,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氏默默地整理着陈守拙生前的一些旧物,一件半旧的棉袍,几本翻烂的书籍,还有一方后来陈太初为他寻来的、更好的端砚,却再也见不到他伏案写字的身影了。她想起这二十五年的点点滴滴,丈夫的温和,继子的显赫带给这个家的庇护,心中百感交集,泪水无声滑落。陈守诚红着眼圈,看着兄长疲惫而悲伤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怀念和对兄长依赖。
陈太初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怅惘与愧疚。那个给予他这具身体生命、在困顿中默默支撑他、最终却因他掀起的时代波澜而颠沛早逝的老人,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带来的改变,让陈家富甲一方,权倾朝野,却也夺走了父亲本该平静安度的晚年。
炭火发出最后一点微光,随即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白的余烬。
屋外的风,依旧刮着,卷起地上的纸钱,打着旋儿飞向远方。
一个时代,随着陈守拙的离去,彻底落幕。
而新的故事,仍将在寒风中,
继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