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年,腊月,开德府,濮阳城东,秦王府。
凛冬已至,朔风如刀,卷着干冷的雪沫,抽打着王府朱漆剥落的高墙与门前那对沉默的石狮。昔日车马喧嚣的府前街巷,如今被一种刻意维持的肃静笼罩,唯有悬挂在檐下的素白灯笼在寒风中无助地摇曳,散发出惨淡的光晕,映照着往来之人凝重悲戚的面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气味,混杂着冬日特有的寒意,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府邸深处,那间烧着地龙、却依旧驱不散生命寒意的主屋内,烛光昏暗。曾经在开德府码头还能坐在轮椅上感受故土风物的老太爷陈守拙,此刻已彻底灯枯油尽。他静静地躺在锦榻之上,双目紧闭,面容枯槁得如同深秋经霜的落叶,仅剩一丝游丝般的微弱气息,证明着这位老人仍在与无可挽回的命运做着最后的、无声的抗争。数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束手立于外间,摇头叹息,药石无效,已然回天乏术。
榻前,秦王陈太初默默跪坐,紧握着父亲冰冷干瘦的手,仿佛想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他连日奔波操劳、本就清瘦的面容更显憔悴,鬓角新添的霜色在跳动的烛光下格外刺眼。异母弟陈守诚与继母刘氏红着眼圈侍立一旁,不时用温热的帕子擦拭老人毫无知觉的额头。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低回,更添悲凉。
而此时的秦王府,早已不再是寻常亲王府邸的格局。 几乎整个与陈太初命运紧密相连的核心力量,皆因老太爷的病情与陈太初的起复,从天涯海角汇聚于此。偌大的府邸,前厅后院、廊庑厢房,皆已人满为患。
庭院中,廊檐下,黑压压站满了人。 海外的宗亲、旧部,能赶回来的,几乎都到了。为首的一位老者,身着虽不华丽却用料考究的棉袍,面容饱经风霜却目光锐利,正是昔日糖坊、酒坊大掌柜,如今坐镇金山(美洲)开拓基业的王奎。他接到消息,将海外事务交托副手,日夜兼程,终于在年前赶回。此刻,他望着主屋方向,眼神复杂,既有对老友即将离世的巨大悲痛,亦有对世事沧桑的无限感慨。他与陈守拙,是从一无所有、比邻结庐的贫贱之交,一路相互扶持,走到今日,情谊早已超越寻常主仆,更似兄弟。其子王栋(或沿用前文设定之名),如今也已独当一面,沉默地站在父亲身后,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忧色。
旁边,身材依旧壮实、声若洪钟的王铁匠,正与身形魁梧、已显大将之风的儿子王铁柱低声交谈。王铁匠依旧是那副火爆脾气,只是此刻也压低了声音,拳头紧握,眼中满是对老东家即将离去的痛惜。王铁柱则更为沉稳,目光扫过院中众人,似在评估着这股凝聚起来的力量。他们代表的是陈太初起家的军工根基,从开德府的小铁匠铺到流求的庞大工坊,始终是陈氏势力最坚硬的脊梁。
陈氏宗族中,陈德胜、陈华启等核心子弟,皆已从各地任上告假归来。他们或身着官袍,或作儒生打扮,聚在一处,面色沉痛,低声交换着对朝局、对家族未来的看法。他们的归来,象征着陈氏宗族力量的整合与对陈太初的坚定支持。
此外,尚有众多面孔:有从流求赶回的政务干才,有在四海商号掌管一方贸易的大掌柜,有在“听风营”中负责情报网络的低调人物,甚至还有几位看似寻常、实则身怀绝技的江湖异人,受过大恩,此刻也前来尽一份心意。男人们大多沉默肃立,女眷们则多在偏厅厢房,空气中弥漫着低泣与叹息。
王府总管陈安,这位追随陈太初父子数十年的老管家,此刻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却又强忍着悲痛,竭力维持着府内秩序,安排食宿,接待络绎不绝前来探问或吊唁的本地官员、士绅名流。他鬓发早已全白,腰背也不再挺直,但眼神中的忠诚与干练,却丝毫未减。
人人面容悲凄,为榻上那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也为一个时代的悄然落幕。这汇聚一堂的众人,俨然构成了一个微缩的“陈氏帝国”图谱:海外拓殖的王奎,军工根基的王铁匠家族,宗族核心的陈德胜等人,朝中盟友的潜在代表(虽未明言,但其影响力已通过这些人脉网络体现),以及庞大的商业、情报网络。他们的齐聚,无声地彰显着陈太初即便远离权力中心多年,所积累的底蕴是何等深厚。
寒风穿过庭院,卷起枯叶,打着旋儿。
廊下的灯笼忽明忽暗,映照着一张张忧虑的脸。
药香、墨香、以及冬日寒冷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没有人高声言语,一种共同的、沉重的预感压在每个人心头——
濮阳城的这个腊月夜晚,
似乎格外漫长,
格外寒冷。
仿佛在等待着,
那颗维系着太多过往与未来的苍老心脏,
最终停止跳动的…
那一刻。
而那一刻之后,
这汇聚的力量将何去何从,
新的篇章又将如何开启,
无人知晓,
唯有寒风,
依旧在窗外…
呜咽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