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黄山墨宝香,峡谷微言化纠纷
天佑二年,九月初九,重阳节,黄山。
天公作美,连绵数日的秋雨恰在节前停歇,只留下山涧溪流愈发丰沛,瀑布如白练垂挂,轰鸣声回荡在幽谷之间,平添几分灵动之气。山间空气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澄澈,松柏愈显苍翠,枫叶点缀着斑斓的秋色。晨光穿透薄雾,洒在湿漉漉的山石和苔藓上,折射出晶莹的光泽。正是登高望远、赏秋抒怀的绝佳时节。
銮驾营地设在一处较为平坦开阔、背倚奇峰、面朝深谷的台地上。重阳佳节,虽在野外,礼仪亦不可废。随行内侍早已备下茱萸、菊花酒,众人依礼佩戴茱萸,小酌菊酒,以辟邪祈福。
太上皇赵佶的营帐内,墨香氤氲。
连日来黄山的雄奇壮丽,似乎彻底激发了这位艺术皇帝的创作灵感。他精神焕发,毫无倦色,正立于一张临时搬来的宽大书案前,屏息凝神,挥毫泼墨。案上铺着一张质地上乘的宣纸,一旁伺候的内侍小心地研墨、镇纸。
但见赵佶运笔如飞,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春蚕食叶。他今日所书,乃是一幅狂草,内容正是他前日登高远眺时即兴所作的一首咏黄山诗。笔走龙蛇,酣畅淋漓,将黄山云雾的变幻莫测、奇松的倔强峥嵘、乃至自己胸中的万丈豪情,尽数倾泻于笔端。那字迹瘦硬奇崛,筋骨嶙峋,却又气韵连贯,布局精巧,于狂放不羁中见法度森严,确已臻化境,自成一家风骨。
最后一笔落下,赵佶掷笔于案,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作品,越看越是喜爱,便唤帐内众人近前观赏。
赵桓、赵构、陈太初等人围拢过来。但见纸上墨迹淋漓,气势磅礴,确是不可多得的佳作。赵桓与赵构虽对书法钻研不深,亦能看出其精妙,纷纷出声赞叹。赵构更是由衷道:“父皇此书,笔力雄健,神采飞扬,深得黄山之魂,堪称神品!纵比之右军(王羲之)、诚悬(柳公权)遗墨,亦不遑多让!”
赵佶闻言,捻须微笑,甚是受用。目光转向一直静观未语的陈太初,带着考较与期待问道:“元晦,你素来眼界高,且评评朕这幅字如何?”
陈太初凝神细观片刻,目光中流露出真诚的欣赏,他躬身道:“太上皇此书,臣叹为观止。非止于形似,更得神髓。运笔如刀,劈山裂石,尽显黄山之骨;墨韵氤氲,吞吐云雾,暗合黄山之气。尤其是这飞白之处,虚实相生,恰如这山间流云,韵味无穷。臣斗胆,恳请太上皇将此墨宝赐予臣,容臣带回,朝夕瞻仰,定当妥善珍藏,传于后世!”
他这番话,并非全然奉承。赵佶的书法造诣,确是登峰造极,尤其是这种融入自然感悟的即兴之作,更具艺术价值。当然,陈太初更深知,此刻满足这位太上皇的艺术虚荣心,让其沉浸于创作喜悦,远比让他胡思乱想、干预朝政要有利得多。
赵桓与赵构闻言,不由得相视一笑,那眼神分明在说:没想到一向持重冷峻的秦王,拍起马屁来也如此不着痕迹、恰到好处。陈太初对此浑不在意,心中坦然:若能以此等“艺术马屁”换来朝局安稳,让这位老皇帝安心做个太平艺术家,这马屁拍得值!天天拍都成!
赵佶见陈太初如此识货,且言辞恳切,心中大喜,当即爽快应允:“既然元晦如此喜爱,朕便赐予你了!望你好好保存,莫要辜负了这番黄山灵气!”
午后,赵佶游兴未尽,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要到附近一处地势险要、可观瀑布的峡谷口走走。
一行人扈从严密,来到峡谷入口。但见两山夹峙,一线天光,谷中水声隆隆,雾气弥漫。恰逢此地一位身着绸衫、面带愁容的中年地主,正带着几个家仆在谷口查看自家山林的界碑,见到銮驾仪仗,慌忙跪地迎接。
赵佶心情颇佳,便随口问起此地风土人情。那地主见天颜垂询,受宠若惊,先是歌功颂德一番,随后话锋一转,便开始诉苦:“启禀太上皇,小人是这山里几处山头的业主,本是安分守己之人。可恨近年来,山中一股落草的刁民,占山为王,时常下山骚扰,抢掠佃户财物,弄得人心惶惶。小人多次报官,可… … 可县衙总是推诿,说是山高林密,难以剿灭,至今未见官兵前来!这… … 这日子实在难过啊!” 说着,竟抹起眼泪来。
赵佶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久居深宫,哪听得这等“盗匪横行、官府无能”之事?尤其是在他刚刚抒发完胸中豪情、自觉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之后,更觉此事大煞风景,有损盛世颜面。他那股“帝王一怒、伏尸百万”的旧习气又上来了,当即面色一沉,便要开口:“岂有此理!区区毛贼,地方官竟如此……”
“太上皇!” 陈太初一直在旁静听,见赵佶又要“出口成宪”,立刻上前一步,微微提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他先是对赵佶恭敬一礼,然后转向那地主,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说道:“这位员外,你所言之事,若属实情,自有法度为你做主。然太上皇与陛下乃万乘之尊,岂可轻易过问此等地方琐案?你可将此事前因后果、证据证物,详细写成状纸,递交给黄山主事之司法参议官。朝廷新近有令,专设机构受理此类民间讼狱,定会有人与你对接,依律查办,还你一个公道。”
他这番话,既阻止了赵佶的冲动干预,维护了司法独立的雏形,又给了地主一个明确的、合法的申诉渠道,滴水不漏。
那地主一愣,看看面色不豫的赵佶,又看看气度沉稳、言语凿凿的陈太初,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多问,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下:“是,是,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去办…”
赵佶被陈太初打断,初时有些不悦,但见陈太初处理得有条不紊,既全了自己的面子,又似乎符合那些他虽不太懂却觉得有道理的“新规矩”,那股火气也就慢慢消了,转而继续欣赏起峡谷的险峻风光来。
一场可能因太上皇一时兴起而引发的行政干预,就这样被陈太初轻描淡写地化解,导向了正在艰难构建中的新司法轨道。峡谷中风声呜咽,瀑布轰鸣,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古老土地上新旧秩序的悄然碰撞与交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