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烟下的城郭:商会会长苏承宗与难民潮的博弈
第一章 溃堤:百万流民叩城门
民国十一年秋,直皖战争的炮火尚未完全熄灭,豫西山地的溃兵又裹挟着灾民涌向黄河北岸的重镇——卫辉府。这座曾因运河漕运兴盛的商业城市,此刻城门楼的砖石缝里还嵌着去年巷战时的弹壳,却要迎接比子弹更汹涌的人潮。
苏承宗站在商会顶楼的望楼里,望远镜筒上还留着昨夜查巡城防时的冷汗。城外官道上,黑压压的人流像被洪水冲散的蚁群,褴褛的衣衫在秋风里翻飞,宛如无数面破败的旗帜。更远处,推车的独轮车轱辘碾过泥泞,发出吱呀的哀鸣,夹杂着婴儿的啼哭和老人的咳嗽,汇成一股沉甸甸的声浪,压得城头上的守军脸色发白。
“会长,西城门守兵来报,难民已聚了上万,再不开门,怕是要撞门了。”商会执事老秦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手里的账册还沾着墨水渍,“粮行的王老板刚才来电话,说昨天一夜,城里米价又涨了两成,杂粮铺的黄豆都快卖空了。”
苏承宗放下望远镜,镜片上的雾气模糊了城外的惨状。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密信,信中说豫西某县知县卷走赈灾款潜逃,灾民们是啃完了树皮才结伴东行。卫辉府本是商贾云集之地,城墙高厚,原是周边流民眼中的“安全岛”,却没想成了吸引溃堤洪水的洼地。
“开城门,但要分批放进,老弱妇孺优先。”苏承宗的声音沙哑,指节敲了敲望楼的木栏,“让护院队带上商会的黄旗,维持秩序,谁敢趁机抢砸商铺,当场拿下送县衙。”
老秦面露难色:“县衙?李知县昨天还来商会哭穷,说库房里只剩三个月的官粮,连衙役的饷银都快发不出了。”
这句话像块冰扔进滚油锅里。苏承宗想起上个月李知县宴请商会时,席间摆着阳澄湖大闸蟹,如今却哭穷。商人最懂虚虚实实,可眼下城门洞开,十万张嘴等着吃饭,官府靠不住,商会就得撑起这片天。
午后申时,西城门缓缓开启一条缝。第一批难民涌进城时,苏承宗正在城隍庙前的空地上。一个抱着襁褓的妇人扑通跪在他面前,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妇人举起一个破碗,碗底只有几粒浑浊的河水:“老爷,给口吃的吧,娃三天没见粮食了……”
周围的难民见状,呼啦啦跪了一片,褴褛的手伸向苏承宗的长衫。他身后的护院立刻上前护卫,却被他挥手制止。苏承宗弯腰扶起妇人,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塞进她手里,那碎银触手冰凉,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抬头望向城隍庙斑驳的匾额,“国泰民安”四个大字在夕阳下显得讽刺。
“老秦,”苏承宗转身,声音陡然拔高,“立刻召集所有商会董事,半个时辰后在议事厅开会,就说——卫辉府要死人了,再不出手,咱们的商铺也保不住!”
第二章 筹谋:粥棚下的商道与人心
商会议事厅里,檀木长桌上摆着卫辉府的地图,朱砂笔在城隍庙、文庙、西城根画了三个圈。十三位董事围坐,脸色比窗外的暮色还沉。绸缎庄的刘老板率先发难:“苏会长,不是我等不仁,可咱们囤的粮食是要供应秋冬生意的,开粥棚?怕是没三天就得把家底掏空!”
“刘老板说得在理,”盐号的周掌柜捻着胡须附和,“再说难民里混着溃兵、地痞,万一吃饱了闹事,谁来担这个责任?”
苏承宗没说话,只是将一叠信纸推到众人面前。那是今早护院队从难民中搜出的“路条”,上面用木炭写着:“逃荒至卫辉,若死,望好心人埋于官道旁,立木牌书‘河南流民某氏之墓’。”其中一张路条边角磨损,显然被无数双手攥过,纸上还有淡淡的血痕。
“诸位,”苏承宗的手指敲了敲信纸,“看看这字,这是读书人写的。连识字的人都落到这地步,想想城外那些不识字的。若卫辉成了饿殍遍地的死城,就算咱们囤满粮仓,守着金山银山,能睡得安稳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算过,按最低标准,每人每日四两杂粮,十万难民每日需四百石。商会名下的粮行现存三千石,加上各位手里的存粮,撑半个月没问题。但光靠咱们不行,得让全城商户都参与,更得拉上官府。”
药材行的陈老板叹了口气:“会长,不是我驳你,李知县那性子,见了好处往上凑,见了麻烦就缩头,能指望他?”
“指望不上,就逼他。”苏承宗从怀里掏出一份草拟的《赈灾章程》,“我打算以商会名义,先在三个点设粥棚,每日施粥两顿。同时,向官府提出三个条件:一、开放西城旧粮仓,由商会派人共管;二、调拨城防军协助维持粥棚秩序;三、给参与赈灾的商户减免三个月商税。”
老秦在一旁补充:“会长还打算让汇通票号先垫付一万银元,作为赈灾启动资金,利息算商会的。”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一万银元在当时可买三百亩良田。布庄的马老板猛地站起来:“苏会长,你这是拿自家钱填窟窿啊!”
“马老板,”苏承宗目光沉静,“当年我初到卫辉,推着独轮车卖土布,要不是街坊邻里帮衬,哪有今天的苏记布庄?如今卫辉有难,我苏承宗若只顾自家算盘,将来死了怎么去见祖宗?”
他的话像重锤敲在众人心上。想起各自创业时的艰辛,想起卫辉府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几位老董事纷纷点头。刘老板红着脸坐下:“苏会长,我刚才糊涂,算我一个,我绸缎庄捐五百匹粗布,给难民做棉衣。”
周掌柜也拱手:“盐号捐二百袋精盐,再出十个伙计帮忙熬粥。”
当晚亥时,城隍庙前的粥棚率先亮起灯火。苏承宗亲自坐镇,看着护院队用木板搭起灶台,商会的伙计们将 sacks 粮食倒入巨大的铁锅。火光映着难民们枯槁的脸,有人跪在地上磕头,有人默默流泪。一个瞎眼的老汉摸索着上前,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老爷,这是我儿留给我的,现在……现在想换口热的给孙女吃。”
苏承宗接过窝头,那窝头硬得像石头,上面还沾着泥土。他转身从伙计手里端过一碗热粥,小心地递给老汉:“老人家,留着吧,这是念想。粥管够。”
粥棚的热气氤氲在寒夜里,却也引来了不速之客。子时刚过,一伙手持砍刀的地痞闯了进来,扬言要“借”些粮食去“孝敬”大哥。领头的疤脸汉子一脚踢翻粥桶,滚烫的粥水溅到难民身上,引来一片惊叫。
苏承宗上前一步,挡在难民身前:“我是卫辉商会苏承宗,有事冲我来。”
疤脸汉子上下打量他:“苏半城?听说你有钱,借我们兄弟一千大洋,这事就算了。”
“钱可以给,但得按规矩来。”苏承宗朝老秦使了个眼色,老秦悄悄退到一旁,掏出怀中的信号枪。“不过得先问问这些难民答不答应,”苏承宗指着身后上万双眼睛,“他们三天没吃饭,你手里的刀要是敢伤着一个,这上万口子能把你撕成碎片。”
疤脸汉子被那无数双饥饿而愤怒的眼睛看得发毛,正要发作,城外突然传来枪声——那是苏承宗预先安排的护院队,用信号枪假充援军。地痞们以为官兵来了,顿时作鸟兽散。
苏承宗捡起地上的粥勺,对吓呆的伙计们说:“接着熬,天亮前让每个人都喝上热粥。”火光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第三章 合纵:官商博弈中的民生棋局
天刚蒙蒙亮,苏承宗就带着《赈灾章程》去了县衙。李知县还在被窝里,被差役叫醒时满脸不悦,直到看见苏承宗身后跟着的十几个商会董事,才慌忙穿上官服。
“苏会长这是……”李知县搓着手,目光在众人脸上打转。
苏承宗将章程放在桌上:“卑职等参见知县大人。眼下难民潮涌,卫辉危在旦夕,我等商会草拟了赈灾章程,请大人过目。”
李知县拿起章程,刚看两行就皱起眉头:“开放西城粮仓?那可是朝廷的储备粮,未经上峰允许,谁敢动?”
“大人,”药材行的陈老板上前一步,“西城粮仓的钥匙您掌管着,难道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霉变的陈粮?再不动,怕是要全烂在库里了。”
李知县脸色一僵,西城粮仓的猫腻他心知肚明,不少粮食早被他低价倒卖,换了银票存在汇通票号。他眼珠一转,打起了算盘:“苏会长一片热心是好,但官商有别,这事若出了岔子,本官可担待不起。”
苏承宗早料到他会推诿,不紧不慢地说:“大人放心,章程里写得清楚,商会负责具体运作,盈亏自负。但需大人下令,禁止商户哄抬物价,尤其是粮食、棉布、药品三类。若有违反,商会有权联合商户抵制,并报官府严惩。”
“抵制?”李知县冷笑一声,“苏会长好大的口气,难道想管到本官头上来?”
“不敢,”苏承宗深深一揖,“只是为大人着想。如今难民闹事的苗头已现,昨夜粥棚就遭了地痞骚扰。若物价再飞涨,激起民变,上峰追究下来……”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李知县的额头渗出细汗。他知道苏承宗说的是实话,更知道苏半城在省府也有几分薄面。沉吟片刻,他换了副笑脸:“苏会长深明大义,本官自当配合。只是这减免商税一事,还需从长计议……”
“大人,”苏承宗打断他,“参与赈灾的商户,每日要消耗大量物资,若不减免税赋,怕是难以为继。再说,稳定了市面,大人的税银将来只会更多。”
老秦在一旁适时地递上一个信封:“这是汇通票号的帖子,大人在号里的存款,近期利息已按新率算好,略表心意。”
李知县捏了捏信封的厚度,脸色立刻缓和下来:“既然苏会长如此深明大义,本官还有何话说?来人,立刻拟文,准商会所请!”
当天下午,卫辉府衙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关于设立赈灾粥棚及管控物价的通告》。商会的效率远超官府,三日内,三个大型粥棚日均施粥万余碗,同时在东西南北四城设立“公卖处”,由商会统一调配粮食、棉布、药品,按成本价销售,严禁私商加价。
绸缎庄的刘老板负责西城公卖处,起初还有些担心亏本,没想到薄利多销,反而带动了其他货物的销售。更让他意外的是,难民们拿到赈济的同时,也会用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购买必需品,残破的市场竟隐隐有了复苏的迹象。
但麻烦很快来了。城南的米商张扒皮,仗着自己有个在军营当副官的侄子,偷偷囤积大米,将黑市价格炒到公卖价的三倍。苏承宗接到举报后,亲自带人查封了张扒皮的仓库,搜出上万斤囤积的大米。张扒皮仗着有人撑腰,竟带着卫兵闯到商会要人。
“苏承宗!你敢动我的人?知道我侄子是谁吗?”张扒皮唾沫横飞。
苏承宗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茶:“张老板,告示上写得清楚,囤积居奇者,报官严惩。你侄子就算是师长,也得按王法来。”
正僵持间,李知县带着衙役匆匆赶来。他本想和稀泥,却见苏承宗已将张扒皮囤积的证据整理成册,其中还牵扯到他卖给张扒皮的“霉变陈粮”竟被张扒皮掺进好米里高价出售。李知县脸色铁青,当场下令:“将张扒皮及仓库管事一并收押,囤积粮食全部充公,送往粥棚!”
此事一出,卫辉城内再无敢顶风作案的商户。公卖处的生意越来越好,甚至有难民靠打零工攒了钱,在公卖处买了布料做新衣。苏承宗看着账本上逐渐回暖的数字,却高兴不起来——粥棚前的长队依然望不到头,城外的流民还在不断涌入。
第四章 余波:在废墟上播撒种子
深秋的卫辉府,落叶铺满了粥棚前的空地。苏承宗踩着落叶巡视,听见两个难民在角落里说话。
“老哥,你说这苏会长图个啥?每天累死累活,还要搭钱。”
“图啥?你没见他每次来粥棚,都要亲自尝粥温不温?我听人说,他年轻时也逃过荒,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苏承宗心中一暖,又一阵酸楚。商会的存粮已消耗过半,汇通票号的垫付资金也快见底。他正在发愁,老秦兴冲冲地跑来:“会长,好消息!省府发来公文,嘉奖卫辉商会赈灾有功,拨下三千石救济粮,还说要在全省推广咱们的公卖处模式!”
更让他惊喜的是,李知县也主动提出,将城西废弃的校场拨给商会,作为难民临时安置点。苏承宗立刻组织人手,用木板和茅草搭建窝棚,又从商会的工厂里调来闲置的缝纫机,让妇女们缝制棉衣,按件计酬。
一个月后,卫辉城的秩序逐渐恢复。粥棚变成了临时作坊,难民们用劳动换取食物和住所。公卖处前不再是抢购的人群,而是有序的买卖。苏承宗站在校场的高台上,看着窝棚区升起的炊烟,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商人逐利没错,但要记得,财从哪里来,就要回到哪里去。”
这天傍晚,那个瞎眼老汉摸索着找到苏承宗,手里捧着一个布包:“老爷,这是我孙女编的草绳,说要卖给商会,换钱给您买茶叶。”
苏承宗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捆粗糙却整齐的草绳。他掏出一块银元塞进老汉手里:“告诉孩子,这草绳编得好,商会要了,以后每天都能来换钱。”
老汉颤抖着跪下去,苏承宗连忙扶起他。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两棵相依的树。远处,城隍庙的钟声悠扬响起,不再是哀鸣,而是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平静。
苏承宗知道,卫辉府的危机远未结束,战乱仍在蔓延,更多的流民可能还在来的路上。但他也明白,商会种下的不仅仅是粮食,更是希望。当难民们能用双手换取尊严时,这座城就有了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他抬头望向夜空,星子稀疏,却在云隙间闪着微光。就像此刻的卫辉,在烽烟弥漫的时代里,一群商人用算盘之外的智慧,在废墟上播撒着属于中国商人的担当与温度。而这,或许就是比财富更珍贵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