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马清,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利落。
他点了点头:“好,请。”他伸手摊开巴掌,姿态优雅地朝门外指了指。声音虽然依旧尖锐,但语气却比之前柔和了许多。
马清再次拱手,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大堂。王敦竟也起身,缓步送至门口台阶处。
马清与方信汇合,两人穿过依旧残留着人群气息的宽阔庭院,向府外走去。
行至庭院中央,马清似乎心有所感,不经意间回头望去。只见王敦依然挺着笔直的腰杆,如同青松般伫立在门口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马清朝那个方向微微颔首。王敦整个身躯岿然不动,唯有脸上,清晰地露出一丝含义莫辨的微笑。
马清三人当夜在临淄城内的馆驿住下,次日清晨便策马出城,向南而行。
自临淄前往东海国,沿途多为平原地带,官道宽阔平坦,因此行程比之来时翻山越岭要快捷许多。
他们出临淄后,先是渡过水流平缓、两岸生满茂密芦苇与荻花的淄水,秋日的荻花如雪,随风摇曳。接着,沿着泰沂山区北部边缘行进,山脚下松柏犹自青翠,而山腰以上的柞树、栗树已染上斑斓的秋色,黄、红、褐交织,宛如巨幅油画。
他们在此处寻了一户农家借宿一晚,次日天蒙蒙亮便继续赶路。
马蹄哒哒,行进在沂山余脉盘绕的山路间。清晨的空气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冷,沁人心脾。林间深处,传来溪流潺潺的水声,清脆悦耳。举目四望,但见丹霞地貌的赤色崖壁与苍翠的柏树相互映衬,几株野生的枫树倔强地挺立在山岩间,那鲜艳的红色如同跳跃的火焰,点缀着青灰色的连绵山峦。
或许是脱离了临淄那压抑的氛围,置身于开阔自然的山水之间,三人的兴致都明显高昂起来。丁飞率先按捺不住,他昂起头,对着空寂的群山,用他那特有的沙哑粗犷的嗓门,吼唱起一首不知名的北地民歌:
“可爱的小娘啊——!她心爱的人要出征——!她把香囊剪两半——!一半陪着心爱的人——!一半陪她埋进坟——!”
粗犷而带着几分悲凉的调子在谷间回荡。马清和方信相视一笑,也被这情绪感染,不约而同地伸长脖子,用尽力气跟着吼唱起来:
“一半陪着心爱的人——!一半陪她埋进坟——!”
“心爱的人——!埋进坟——!” 群山仿佛被唤醒,发出阵阵悠远的回声,一层层传递开去,如同有无数隐形的山民在应和一般。
吼完,三人的脸庞都因用力而涨得通红,随即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多日来的压抑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不少。
笑声渐歇,方信带着依旧未尽的兴致,转向马清:“府君,昨日在王刺史府公审时,那个带头喊‘好’,又带头高呼‘王青天’的年轻人,您可还有印象?”
“嗯,”马清点了点头,目光看着前方山路,“记得,模样精干,跳得最是厉害,嗓门也大。”
“我怀疑……那人恐怕本就是刺史府的人。”方信扭头谨慎地看了看前后山路,又转回头来道,“公审结束后,百姓们都散尽了,我无意中看见他又从府门外折返回来,还与门口那几名持槊的守卫颇为熟稔地点头打招呼,神色自然。”
马清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只淡淡道:“就是刺史府的人,恐怕还不止一个。”
他心中对方信的观察力颇为赞许,这年轻人经历得越多,眼界越开阔,心思也越发缜密,已然有了独当一面的潜质。马清意识到,如今与方信交谈,自己也需更加注意分寸,不能再像对待初出茅庐的后辈那般,事事都毫无保留了。
大鼻孔猛地扬起头颅,发出一声高亢入云的嘶鸣,碗口大的四只铁蹄焦躁不安地轮番敲击着地面,将干燥的黄土刨出一个个浅坑。
方信胯下那匹平日温顺的枣红马此刻也显得异常不安,不住地喷着鼻息,蹄子向后蹭着。
丁飞那匹来自鲜卑的黑马,突然向前猛地一窜。若不是丁飞双臂死死勒紧缰绳,几乎要被掀下马背。
三人心中同时升起一股浓重的疑惑。他们的坐骑都是久经沙场的战马,寻常野兽乃至血腥气息都不至于让它们如此失态。
“救——命——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被撕裂的帛布,骤然划破了山林的寂静。那声音尖锐高亢,撞击在四周的山壁上,激起层层叠叠、令人心悸的回声。
三人脸色骤变。位于最前方的方信,一边竭力控制着躁动不安的枣红马,一边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视着周围连绵的山峦和茂密的树林。
在最后的丁飞被他那匹仍在原地打转、不肯安分的黑马带着不断变换方向,他只能随着马匹的转动,焦急地四处张望。
处于中间的马清,胯下的大鼻孔虽也躁动,却能强自镇定地停留在原地。他微微偏着头,双耳捕捉着风中传来的声响,判断那呼救声传来的确切方向。
“救命…”“有人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群山中引起回声的第一声,是从右侧那座山丘的背后传来!
马清抬起左腿跳下马来:“阿信,你在此看守马匹,丁飞,随我来!”他话音未落,人已如猎豹般猛地窜上右侧的山坡,双手精准地抓住坚韧的灌木枝条,凭借强大的臂力带动身体,向上迅猛攀爬。
“诺!”丁飞应声落地,紧随马清之后,如同猿猴般沿着山坡向上攀去。
这座山丘约二十丈左右,虽不算极高,但坡度陡峭。山上生长着密密麻麻的高大油松和侧柏,墨绿色的树冠遮天蔽日,林内光线颇为昏暗。
在大树之间,则是胡枝子、荆条等丛生的灌木,枝杈横生。地上积满了厚厚的落叶,表层是新落的、尚显金黄的松针和阔叶,其下则是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早已腐烂发黑的陈年积叶,如同沼泽般松软泥泞。每一脚踩下,脚踝都会深陷其中,同时一股混合着霉菌、腐殖质和某种动物排泄物的浓烈恶臭扑鼻而来,令人几欲作呕。
马清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屏住呼吸,依靠着强健体魄和过人臂力,抓住一切可利用的灌木根茎奋力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