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寂静中,还是那个最先叫好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只是这次带上了更多的狂热,“青天!断的就是一个公正!该杀!”
这声音像是一道指令,“王青天!”“王青天!”……那有节奏、规律的呼喊声再次响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其中似乎夹杂了一些别样的、更为复杂的情绪。
普通的老百姓就和绵羊一样,喜欢从众,就算头脑里有一点独立思考,也容易被“大众”的情绪带着走。这个“大众”其实并不存在,你以为我是“大众”,我以为你是“大众”,究竟谁是大众呢?其实只是有心机的个人。
有雄才大略,高瞻远瞩的个人,往往能利用普通人的从众心理裹挟大众。他只用一个高鲜的口号,就会让“大众”为他个人去牺牲。
此时,那妇人如同一滩烂泥般匍匐在地,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又有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面无表情地上前,一人抓住一条胳膊,像拖死狗一样将她拖离了大堂。
直到这时,王敦右侧那名属官才站起身,面向庭院,运足中气高喊了一声:“今日审案,到此为止!”
随着人群如退潮般缓缓散去,一名罗圈腿的持槊士兵迈着外八字的步伐过来,不耐烦地挥动手臂驱赶。马清伸出手掌,五指摊开做了个沉稳的阻拦手势,声音洪亮,足以让堂内之人清晰听见:“某乃兖州东平太守马清,有要事需面禀王使君!”
端坐堂上的王敦显然听到了这声通报。他偏过头,那双眼睛像毒蜂的复眼上下翻动。
马清紧走几步,来到正门台阶下,从衣袖中取出一份缠有官印的名帖,双手持之,朝内拱手,声音不卑不亢:“兖州东平太守马清,有关乎贼首王弥动向机密事宜,需即刻面见使君!”
以他阅人的经验,深知面对王敦这等洞悉人心、厌恶虚文缛节之人,必须开门见山,直击要害,切忌自作聪明的迂回与啰嗦。
那名属官甩着宽大的衣袖快步过来,从马清手中接过名帖。他先拿在手里看了看,又在帖角嗅了嗅,转身恭敬地放置在王敦面前的朱绘奏案上,低声道:“是兖州东平太守。”
王敦并未立刻拿起名帖,而是双手撑在案沿,低头瞥了一眼那名帖,随即又抬起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马清脸上,足足审视了一息的时间。那短暂的对视,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心。然后,他才伸出右手,朝着属官案桌右首的空位随意一指,吐出一个简短的字:“进。”
“谢使君。”马清拱手,随即沉稳地跨过高大的门槛,步入厅内。方信则留在门外等候。
马清的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踏得坚实,他来到指定的位置,拂了拂衣袍下摆,端正坐下。
整个过程中,王敦那鼓凸的眼睛始终在他身上逡巡,如同鹰隼打量猎物。待马清坐定,王敦眼神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蓄着修剪整齐的八字胡的嘴唇朝马清努了努:“我知道你。何事,说。”语气干脆,没有任何寒暄。
马清并未立刻开口,而是抬眼快速扫视了一下仍坐在两侧的属官和那位提笔待命的记室,面露迟疑,沉默不语。
王敦见状,挺直了原本微靠隐囊的脊背,昂起头,右手抬起,用拇指和食指优雅地分理了一下唇上的八字胡。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一道无声的命令,那属官与记室立刻如同被针刺般迅速起身,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同厅内侍立的士兵,一起无声而迅捷地退出了大堂,并轻轻掩上了部分门扇。
堂内光线昏暗下来。
“说吧。”王敦朝马清扬了扬下巴,声音在空旷下来的大堂里显得更加尖锐。
马清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约一月前,羯人流寇大举进犯我东平郡范县,彼时气焰嚣张。幸得将士用命,百姓协力,终将其击溃。在清点俘虏时,抓获数名曾效力于王弥麾下的贼兵。据其分别交代,在贵州利县与广饶县交界之处,莽莽山林之中,隐藏着一条鲜为人知的秘径,其宽度,足以容纳一辆辎重车通行。”
王敦放在案桌上的左手不易察觉地微微握拢了一下,但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如同深潭之水。
马清心中不禁闪过一丝疑虑:难道王敦早已知晓此事?为了打破这瞬间的凝滞,他朝王敦肯定地点了点头。
“说下去。”王敦再次扬头,示意他继续。
“据俘虏所言,利县与广饶之间,有一片望之极其茂密的森林,外人看来无路可通。然而林内却暗藏玄机,有一条可供人马辎重通行的隐秘路径!其入口处,由几棵看似自然倒下、横陈已久的巨大枯木巧妙遮挡,若非知情人指引,绝难发现。”马清描述得尽可能详细。
“你一郡太守,不在东平理事,亲自跋涉至我青州,就为了告知此事?”王敦伸手从旁边的弧形凭几上拿起一柄洁白的拂尘,姿态悠闲地用麈尾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掌,话锋忽然一转,“苟道将(苟曦)可知你此行?”
“不知。”马清如实回答。
“如此说来,你是擅离职守了。”王敦脸色一沉,语气骤然转冷,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非也,”马清立刻否认,他意识到不能让王敦占据主动,不断质疑自己的行为合法性,必须转守为攻,“马清此行,身负兖州公务,顺路前来拜见使君。”他略一顿,语气变得更为郑重,“王弥,起自青州,聚众数万,铁蹄所至,城垣陷落,守令罹难,实为我兖、青、徐、冀四州共同之心腹大患!马清不辞辛劳,亲来青州面见使君,只为同心协力,谋划剿灭此我们共同之死敌。若此举在使君眼中,竟被视为擅离职守……”马清故意拖长了尾音,留下未尽之言。
王敦身体向后微微一靠,倚回了隐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马清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将:“王使君乃当世公认之英豪,聪慧明断,远胜常人。若连此中轻重缓急尚且不分,倒真会让马清误以为,使君您……或许并无意全力剿灭王弥,以靖地方?”
“来人。”王敦怒眼一睁,朝着门外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