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流民兵的躁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倚在箭垛后的正规老兵。他们大多面无表情，沉默地检查着弓弦，清点箭囊，或是小心地从垛口凹处探出半只眼睛，冷漠地扫视着城外。
他们见识过太多的血腥，深知这仅仅是盛宴前的开胃小菜，更大的风暴正在地平线上凝聚。
放眼望去，城下五六里外，黑压压的羯人步兵主力如同漫过堤坝的蚁群，正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前蔓延，他们的队尾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浑浊的黄河岸边。河面上，那些黑点般的船只仍在南北两岸间往复穿梭，将更多的死亡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
“阿清，”方琦从西、北两面巡视回来，快步走到马清身边。他摘下铁盔，露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油亮、带着疲惫的棕褐色脸庞。
他手里紧攥着一张角弓，语气沉重：“接下来的场面，恐怕要难看多了。你是不是先进城楼避一避？箭矢可不长眼。”
马清心里清楚。
羯人的第一次进攻虽然被击退，但也用尸体和鲜血基本清理了城下的铁蒺藜、拒马和木钉板，那条堑壕的深浅和位置也不再是秘密。下一次，敌人只需涌过那道并不宽阔的护城河，就能直接扑到墙根。而随之而来的，必然是遮天蔽日的箭雨，足以将城头覆盖。
“阿琦，”马清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极淡的笑意，伸手重重拍了拍方琦覆着铁甲的宽厚肩膀，发出“铛铛”的脆响，“护好你自己。”
“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阿奇骑着那匹矮马返回，在十几步外勒住战马。
他飞身跳下，几乎是小跑着冲到马清面前，微微喘息着急声道：“南边！南边的胡虏扔下六七百具尸首，正往北面收拢，连同伴的尸首都顾不上拖！”他急转身，伸手指向东面更远处。
马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极目望去。只见远处烟尘滚动，约四五里外，一队羯人骑兵正从南向北移动，最终没入了东北方向那片起伏的山丘之后。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抬起，投向东北方那座孤峰——烽火台依旧静静地矗立在明亮的天际线下，毫无声息，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汪苍所部，伤亡几何？”马清蹙紧眉头，声音低沉。
阿奇的神色黯了黯，声音里带着痛惜：“折了两个，伤了五个……都是才补进来的新兵。”
马沉默然颔首，不再言语。他转身走向城楼旁那张胡床，从地上弯腰拾起自己的硬木角弓，手指摩挲过坚硬的弓背，然后从箭囊中抽出一支尾羽染黑、带着三棱铁锥箭镞的长垛箭。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稳地坐了下去。
方信和阿奇也默然无声地坐回他身后的位置，各自将角弓横于膝上，面无表情地检查着弓弦。站在马清左后侧的恩新，则将长槊重重杵在城砖上。
马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撞击着耳膜。冰冷的紧张感攥住了他的内脏。他知道，当箭雨如飞蝗般扑来时，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全凭天意。
但他必须坐在这里，强迫自己显得镇定。
大战将至，主帅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所有士卒眼中的磐石，死死稳住军心。他比谁都明白，一旦军心崩溃，最可怕的敌人将不再是城下的羯胡，而是身边陷入恐慌、为了逃命会不惜撕裂一切的自己人。
城下，羯人的主力如同无边的黑潮，源源不断地涌到城前一里之外，开始重新列阵。
无数面绘制着狰狞白狼头的黑色旗帜在风中狂舞。中央一面近两丈高的赤色大纛旗格外刺眼，旗杆顶端装饰着华丽的珠缨和雉尾。巨大的旗面上，用白色丝线绣着上下两个图案：下方是与其他旗帜无异的咆哮狼头，上方则是一个模糊的、似乎是某种文字的复杂符号，在烟尘中看不真切。
这面大旗仿佛带有无形的威能。原本散乱蠕动的羯人大军，立刻以它为中心，高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混乱的洪流迅速凝聚，如同舞台上的变阵，看似嘈杂，却转眼间轮廓分明。
约四千骑兵如同伸展的漆黑双翼，分别列于战阵左右两翼，人马肃立。
中央是厚实的四千人步兵军阵。阵型森然：最前方是手持各类巨盾的士兵，组成一道移动的金属壁垒；其后是数排引弓待发的弓箭手，箭镞闪着寒光；再后面是扛着数十架简陋云梯的工兵；最后方，则是密密麻麻手持战刀、利斧、铁锤等各式短兵器的突击步兵。
“府君，”方信朝马清倾过身子，声音压得极低，“来的胡酋是个会打仗的，他打算全力只攻北城，让出南，西，东三面，动摇城里抵抗的军心。”
“这也说明他们只想抢劫，只要我们大量杀伤他们，他们就会知难而退。”马清的目光盯着城外那散发出浓烈杀气的军阵，他沉吟片刻，头微微偏向阿奇：“从汪苍那儿抽调五百正兵，一千流民兵过来。”
“诺！”阿奇沉声应命，立刻起身，快步走向传令兵，低声急促地下达指令。
“呜——呜呜——”
低沉、苍凉、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牛角号声，从羯人军阵的后方缓缓升起，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地撞击着城墙，也撞击着每一个守军的心脏。
“咚！”
一声巨大、沉闷、仿佛直接敲在灵魂上的战鼓，轰然炸响！
城下，那庞大而恐怖的羯人步兵军阵，如同终于醒来的洪荒巨兽，迈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朝着范县城墙，开始了新一轮的移动。
“咚，咚，咚”鼓声有节奏地敲响。
步兵阵随着鼓声有节奏地往前进。
“擂鼓。”马清的声音沉静如铁。他将那张硬木角弓平稳地横放在双腿上，双手叉腰，锐利的目光穿透垛口，盯着城外那缓缓逼近的黑色浪潮。
“咚…咚…咚…”
战鼓敲响。声音缓慢、沉重、极具穿透力地隆隆滚过整个城墙。
“各就各位——！”军官的咆哮如同炸雷，紧接着鼓点迸发出来。
“快！滚回你们的位置！”
“归位！弓弩手！检查弓弦！”
“补充箭镞！快！把箭捆搬上来！快！”
什长、都伯们声嘶力竭的吼声从城墙各处猛地炸开，此起彼伏，如同鞭子抽打着空气。
命令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鼓声还在城外不停回荡，黑色的军阵还在缓缓逼近，而城头每一个人都知道，真正的噩梦即将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