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有乔摩梭着杯子的边缘。
“其实……我这次来探望您,是想看一下她的旧物。”
“我记得,她好像写过日记?”
宁静秋困惑道:“在我的印象里,她似乎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而且她的房间也没找到类似日记本的东西。”
闻有乔的心沉了下去。
她清楚地记得,宁在云有记录日常的习惯。
虽然她也没有看过她的日记内容,但是她读中学时,她们时常放学后去附近的公园里玩耍,她会坐在长椅上把日记本拿出来写。
“她的手机呢?或者她的电子产品?”慈聿在一旁问道,“这些我们能看看吗?”
宁静秋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握着杯子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女人闭着眼,将那个词吞下去,“那天,没有找到她的手机,只有一些它的残骸。警察说她可能是拿着手机跳下去的,手机的碎片都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闻有乔表示理解。
巨大的冲击力下,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完整地保留下来。
宁静秋:“你们问我这些问题,是因为……”
她不敢将那些话说出口,只能用略带哀求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在那憔悴的面容之下,在那湿润的眼眶中,闻有乔窥见了一丝绝望和希冀。
这是属于一位中年丧女的,白发丛生的母亲的悲切。
她忽然鼻腔酸涩。
闻有乔一时无言,只能沉默地低下头。
这真相对一位母亲来说何其残忍,以至于她无法开口。
慈聿按住她的手,代替她将一切讲述出来。
宁静秋垂下头,弓着身子,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板上。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对她太严苛了,我很自责,一直都……”
“我好后悔,我怎么可以没发现……”
闻有乔:“我也是。”
宁静秋哽咽着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女儿的昔日好友脸上的平静。
闻有乔看着她的眼睛,语调沉稳有力,仿佛脊柱一般将宁静秋支撑起。
“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我们无法重回过去。”
她前倾身体,扶住女人的肩膀。
“我们无法找回那些失去的人。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死者也永远不会知晓她长眠后的一切。”
“但是我们今天、明天做的一切……可以还活着的人一个心安,可以让我们憎恨的那些人受到惩戒。”
明明是那么残酷的现实,这么冰冷的话语,以至于听上去有些许“自私”,但却让宁静秋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慰藉。
因为这话语中所流露出的愤怒和悲痛是切实存在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安慰,而是“我一定会做到”的承诺。
闻有乔握住宁静秋的手:“我会尽我所能。”
“最近外面比较危险,您还是小心为好,最好不要出门。调查有进展后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宁静秋揩去泪水。
她知道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在这滔天的权势面前起不到什么作用,甚至有可能无法保全自己。
但她还是说:“有需要我的地方,不要客气,这也是我能为她,能为我的女儿能做的最后的事情。”
闻有乔点头应下。
花费了一段时间平复心情后,宁静秋喝了口水,谈起女儿的一些往事。
“以前,她经常和我提起你,我很高兴她能找到这样的朋友,但是说实话,我又会有点担心。”
“说来惭愧,听见她的一些描述,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点乖张的孩子。”宁静秋苦涩地笑了笑,“但是没想到,当我提出让她不再和你玩的时候,这个一直以来都极为乖巧懂事的孩子竟然反驳了我。”
她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作为一位单亲母亲,独自拉扯着孩子长大,其中的辛酸与泪水自然不必多说,但更重要的是,她对这孩子倾注了太多沉重的期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不再和她在饭桌上聊起学校的趣事,不再露出轻松的微笑,不再倾吐她的秘密。
——直到闻有乔的出现。
“她向我列举你的优点,她说你看似不好接近,其实对人很热情 ,很热烈,就像是……洋葱?”谈起这个形容,女人回忆起当时女儿说过的话。
曾经她并不理解这个比喻。
但是今天,她突然领悟了这句话的真意。
如果说闻有乔曾经给陌生人呈现的那一面是淡然,给亲近的人呈现的是她的热烈和真切,但越往里,越发现并不只是这样。
宁静秋的教书生涯中认识过形形色色的人,所以,她惊异地从对话中觉察到这个孩子的真正面貌。
在那热烈之下,是一份保有冷酷底色的根本,理性且克制,冷静而泰然。这并非说她所展示出的其他面貌就是假象,而是这份“根本”就像刹车,能够让她即使在极端的情绪下也做出更好的选择。
宁静秋叹了口气:“看着在云的眼睛,我知道我已经无法为她做决定了,她有了‘自我’的力量。”
“不,这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力量。”慈聿说道,“是你禁锢了她的选择。”
宁静秋垂下眼睛,没有说承认,也没有反驳,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颤抖了一下,泄露出她的内心并非如她表面上的那般平静。
“我还记得你们小时候,经常游荡在学校附近的公园。”宁静秋说道,“直到日落时才回家。一晃竟过去这么多年了。”
闻有乔想起从前。
放学后,她在公园跟其他孩子一起滑滑板,宁在云坐在长椅上看书、写日记,有时候也会和她一起跳皮筋,玩捉人游戏。
那时候,公园深处有个废弃的花房,玻璃窗外爬满了藤蔓,细碎的光从上方满是葱绿树叶的玻璃中透出来,她们就在这里玩捉迷藏。
她睁大眼睛。
花房……
如果宁在云从来不把日记带回家,在下课后会把日记装进书包里,那她通常会将日记本放在哪?
当然是放在她们必经之路的公园里。
很危险,但是基本没有人会去那个破败的地方找一本日记。
聊天过后,宁静秋邀请几人留在家里吃顿饭,却被闻有乔婉言拒绝了。
“谢谢您,我刚好想起很重要的事情,现在必须去看看。”她向着女人点头,“如果不是您聊天提起,我可能已经忘记了。”
宁静秋犹豫了片刻,问道:“你能告诉我,她在电话最后说了什么吗?”
闻有乔惊讶了一瞬。
她抿直了嘴角,低声将那段话复述了一遍。
宁静秋无言。
——她没想到一直那么在乎这个朋友的女儿会说出这种话。
“……我知道我无法替她向你道歉。你……恨她吗?”她问道。
闻有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出来的词句却简短有力。
“恨。”
闻有乔想,她是恨的。
她恨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恨她为什么要让自己作为她生命结尾的见证者,恨这段友谊原来如此不纯粹,恨这个故事的开端那么美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失意过,愧疚过,绝望过,憎恨过,却无处发泄。
因为那个能承载她恨意的人已经走了。
除了妈妈和姐姐,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让她倾注过所有激情的,热烈的感情,也让她体会过心如刀绞,痛彻心扉。
“……可是,我同样像恨她那样爱她,或许比之更甚。”闻有乔说,“所以,我不原谅她,更不会饶恕那些伤害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