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无线电厂的大食堂里,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折叠椅排得密密麻麻,坐满了全厂职工代表。前排是脸色黝黑、指节粗大的班组长和老师傅们,中后排夹杂着神情各异的技术骨干和试用工代表。一场关乎工厂前途命运的职工代表大会正在召开,紧张的气氛如同低气压云团,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股份?”一位前排的老工人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长久劳作后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质疑,“又是新花样?厂长,我们这些人,不懂啥大道理,就认一个理儿:要养家糊口!画饼充饥的事,这些年听得还少吗?我们要的是实打实拿到手里的工资,不是飘在天上的‘愿景’!”这话像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引爆了会场积蓄已久的焦虑与不满,嗡嗡的议论声迅速升温,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主席台。
主席台上,财务科长罗燕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钢笔。秘书林青青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试图抓住每一丝情绪。面对台下汹涌的质疑浪潮,厂长李向东深吸一口气,没有争辩,而是霍然起身,大步走向角落那台崭新的、厂里斥“巨资”购置的投影仪。他拿起麦克风,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瞬间盖过了嘈杂:“好!既然大家要实打实的东西,那今天,就给你们看点实打实的东西!”他按下开关,投影仪的光束刺破了食堂的昏暗。
投影幕布亮起,蓝底白字的标题有些刺眼——“春雷无线电厂战略转型与效益分析”。李向东操作着在当时堪称高科技的powerpoint 4.0软件,一页页幻灯片切换。首先出现的是复杂得令人眼晕的成本曲线图,接着是市场占有率预测表,最后定格在一张标注着红绿区间的利润模拟图。食堂里先是响起一阵不以为然的嘘声和交头接耳,工人们对这些抽象线条和数字本能地排斥。
李向东没有退缩,他用最直白的语言,指着图表上的线条:“各位老师傅,兄弟们,这张图不是天书。这条红线,是我们厂射频模块现在的生产成本,像座山一样压着。这条绿线,是我们技术攻关和流程优化后的目标成本。看到这个坡没?从红压到绿,就是我们要爬的坡!爬上去,成本降下来,单台机器的利润空间,”他用力指向模拟图上的绿色区间,“就能从这里,升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利润空间大了,厂子活好了,大家的日子才能跟着好。”
质疑声并未完全平息,直到下一页幻灯片弹出——一张清晰无比的表格:“月销五万台目标达成员工分红区间明细”。表格里,不同销量档位对应着明确的分红金额区间,从几百到上千元,写得明明白白。食堂里的嗡嗡声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得能听到投影仪风扇的转动声。前排几个老工人眯起眼,身体前倾,努力辨认着幕布上的数字。角落里,有人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嘀咕:“嚯…这架势,不像忽悠啊…这是把账本子摊开给咱看了?”
趁热打铁,李向东切换了幻灯片,醒目的标题跃然幕上:“春雷无线电厂员工持股计划(草案)”。他朗声宣布:“刚才的分红,是短期激励。现在要说的,是让大伙儿真正成为工厂主人的长远之计!”他指向核心条款:“厂里决定,拿出总股本的12%,设立员工持股池!第一期,先开放3%的份额给大家认购。认购的股份,锁定三年,期间该有的分红一分不少!三年后,如果本人想退出,厂里承诺按公允价格回购!”
话音未落,台下已是骚动一片。“持股?”“12%?”“锁三年?”这些陌生的词汇冲击着工人们的认知。林青青适时起身,走到台前补充道:“各位代表请注意,持股资格的认定和份额分配,不是按行政级别高低,而是依据‘岗位责任’和‘实际贡献参与度’进行量化打分。”罗燕立刻配合地展示了一页写满公式和细则的幻灯片,解释着打分维度和计算方式。
会场彻底炸开了锅,议论声比之前更响,但少了些火药味,多了些惊疑和盘算。一个中年班组长猛地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颤:“李厂长,林秘书,这…我们要是真签了这个,掏钱买了这‘股’,是不是…是不是就算这厂子的真股东了?”无数双眼睛紧盯着李向东。
李向东迎着目光,斩钉截铁地回答:“只要春雷厂这块牌子还在一天,只要你手里还握着这份股,你就是春雷实实在在的一份子!不是什么挂个名的虚头巴脑,是和这个厂子的兴衰成败,牢牢绑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短暂的休会讨论后,投票环节开始。主席台前摆放着三个颜色鲜明的票箱:鲜红的“反对”、深蓝的“弃权”、以及最为醒目的翠绿色“赞成”。气氛再次变得凝重,空气仿佛凝固。代表们拿着选票,表情各异。许多人的脸上写满了犹豫和挣扎,手指在选票上摩挲,目光在三个票箱间逡巡。这薄薄的一张票,承载着对未知的忐忑和对未来的期许。
杜工,一位德高望重的八级钳工,率先起身,他步履沉稳,没有太多迟疑,将票投入了绿色票箱。几位车间代表互相看了看,也陆续走向绿色。几个青工组的代表聚在一起小声商量了几句,最终由组长带头,将票郑重地投进了“赞成”箱。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和纸张落入箱底的轻微声响。会场的气氛,从最初的焦虑不安,渐渐沉淀为一种庄严肃穆的仪式感,每个人都意识到手中一票的分量。
罗燕和两名工作人员开始唱票、计票。每一次“赞成”的念出,都让一部分人的眼神亮起来。最终,罗燕拿起统计结果,面对全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投票结果:应到代表112人,实到109人。赞成票,85票!占比78%——员工持股计划(草案),正式通过!”
短暂的寂静后,零星的掌声响起,很快连成一片,虽不算热烈,却充满了力量,在空旷的大食堂里回荡。林青青悄悄看向身旁的李向东,眼中闪着光,低声说:“他们…好像开始信了。”李向东望着台下那些质朴的、带着复杂情绪的面孔,轻轻点头,仿佛在回答林青青,又仿佛在对自己说:“嗯。资本…有时候不仅仅是钱。它也能变成一条纽带,把人心真正凝聚起来。”
会议结束的哨声吹响,人群像退潮般缓缓散去。食堂里桌椅挪动的声音、脚步声、低语声交织。大部分代表带着复杂的思绪离开了,但仍有几位老工人留了下来。他们围在已经熄灭的投影幕布前,眯着眼,仿佛还能看到那成本曲线和分红表格的残影。有人掏出皱巴巴的纸片,上面潦草地抄写着林青青展示的岗位评分公式,几个人凑在一起,低声争论着某个细节,手指在纸片上比划。
李向东默默收拾着讲台上的笔记本和散落的文件。他直起身,环顾着这个刚刚经历了激烈交锋、此刻又迅速归于空旷的食堂。折叠椅排列成的方阵显得有些寂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的紧张、质疑、最终化为抉择的凝重气息。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空座位,仿佛能看见方才坐在那里的一张张面孔,缓缓地,近乎自语般说道:“他们啊…其实从来都不缺干活的力气,也不缺把厂子当家的心。他们缺的…是那份‘被真正当回事’的感觉。”
另一边,林青青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墨迹未干的《春雷无线电厂员工持股计划(草案)》装进文件夹。她拿起一张印着“职工版方案”的标签,郑重地写上“已通过”三个字,贴在了封面最显眼的位置。整理好文件,她走到李向东身边,望着这空旷的会场,声音很轻,却清晰入耳:“这场风暴…算是过去了。现在,厂里这条船,才算是真正拧成了一股绳,要往一个方向开了吧?”
镜头缓缓推向主席台,最终定格在那份摊开的草案文件上。首页标题——“预留12%总股本设立员工持股池”——在食堂顶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下,字迹清晰、坚定。那不仅仅是印刷体的油墨,更像是一种宣言,一种用制度镌刻下的、艰难破土而出的信任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