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区小会议室窗户开着半扇,风吹动挂钟下的红色会议布条,“新年新气象”几个字微微飘着。
李向东坐在主位,手边摊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财务简报。右手边是罗燕,左边是王哥。靠门的长条桌上,还坐着几名早期入股的股东,包括老秦——一身旧夹克,手里捏着一只烟,不点火,只拧来拧去。
“各位,今天这会是我们年后第一次股东碰头。”李向东目光扫了一圈,声音平稳,“罗燕,先说说账上情况。”
罗燕推了推眼镜,翻开文件夹:“春节后订单恢复速度超预期,当前在手订单比去年同期高出一成七,账上流动资金目前约三十五万,成本稳定、回款稳定,预计到三月底账面现金将突破六十万。”
王哥笑着点头:“年前那波真没白扛,现在算是缓过来了。”
“库存清得也干净,客户催得勤,厂子要真扩一条线,是时候了。”另一位股东附和。
屋里气氛算不上热烈,却也松弛。大家都以为今天的议题就是讨论购置新模具、扩一条注塑产线。甚至老秦都把烟重新收回了兜里,像是准备好支持一场“理所当然”的决定。
可李向东合上财报,手指轻敲桌面,话锋忽然一转。
“我今天想提一个方向。”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顿道:
“——职工住房。”
桌上的气氛顿时像是被风拉紧的帆布,绷住了。
几名股东微微坐直身子,王哥眉头轻动,老秦眯起眼,盯着李向东没说话。
会议,真正开始了。
“我知道大家可能一时转不过来。”李向东语气平静,指了指财报后的附页,“这是年前罗燕整理的一份内部调查,八成以上的一线工人都提到‘住得稳’比‘赚得多’更重要。”
他顿了顿,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如果咱厂想扩得动、招得进人、留得住人,靠临时搭的仓库是留不住心的。”
王哥皱眉:“你是想扩建宿舍?”
“不止。”李向东目光落在桌面,又抬起头来:“我要试着租下周边一栋闲置旧楼,改成真正的职工公寓。下一步,甚至可以自购一块地,将来建成厂区配套住房。”
屋里顿时响起几道低低的吸气声。
“住房?”老秦首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咄咄逼人,“去年冬天,我们厂才喘过气来。你这才赚了几个月的钱,就又想折腾?”
另一位戴眼镜的股东接话:“这年头,厂子活下来就是本事。人家福田分房,是有财政兜底的国企。咱们是民营厂,别学那一套。”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击,只说:“你们知道现在福田那边福利房多少钱一平?”
“听说八百?”有人答。
“错。”他一字一顿,“黄牛炒到一千六,还供不应求。有人靠拿关系房,倒出去一套赚两年工资。”
他话锋一转:“这不只是员工福利的问题。**房地产这块,是大蛋糕。深圳这风,早就吹起来了。**如果咱不抢先落子,以后连买地的机会都没。”
这句话让几名股东互相看了几眼,但仍没人表态。
“我不是说立刻砸钱造房。”李向东声音放缓,“先试点,一栋旧楼,一个项目,看看回报率,再定下一步。”
老秦冷笑一声:“回报?你这算的是人心的账,我们算的是现金流的命。”
坐在角落的王哥敲了敲桌沿:“那年前订单爆了呢?厂里人都挤着住外头,排班连轴转,一人干两人活。真扩一条新注塑线,人从哪来?”
“所以我说,”另一名年轻股东插话,“不如先把钱拿来投设备。订单不是问题,只要效率提上来,利润才是稳的。”
罗燕这时低声说:“你们说得都对,但有个问题没变——订单靠人。人守不住,扩了也是空转。”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李向东望着他们,没有再辩。只是微微点头,像是把这些反应全记了下来,眼里却没有退。
会议桌上安静了几秒。
空气凝滞的会议室里,李向东坐直了身,眼神不再是解释,而是下判断。
“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他环视一圈,声音不高,却极稳,“扩注塑线没错,那是我们吃饭的命脉。但这厂靠的不是机器,是人。”
他停了一秒,让这句话在众人心里落下。
“人招不来,留不住,设备再多也干不动。年前那一波订单,没人是怎么顶下来的,你们比我清楚。”
他把手指按在桌上财报一角:“我没说动用生产线预算。主产线的钱一分不少。我提议——拿今年盈余的一部分,作为职工住房专项资金,启动调研和试点。”
老秦“哼”了一声,刚想开口,李向东却先一步补上:“我不是搞福利分房。我知道我们不是国企,也不会学他们那一套动辄家属楼、批条子。我要的是——未来发展。”
“我们不养人,但我们得拴得住人。让他们把家带过来,签长单,干长活。厂子稳了,产线自然就跟上。”
会议桌边有人低头沉思,也有人还没松口气。
老秦却依旧摇头,像是吃过太多苦,又见过太多夭折项目,眉头皱着:“你现在想的是长远的好处,我们要过的,是眼前这年。”
李向东看了他一眼,没怒,也没辩,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要是光想着今年,咱厂——永远长不大。”
会议持续到中午,争了半个多钟头,始终没达成一致。
最终,李向东妥协了一步,也逼他们往前走了一步——
厂里将优先安排扩建第二条注塑产线,购置模具、设备的预算先行。至于职工住房问题,暂不立项,但允许罗燕“调研评估,不动账面资金”。
没有表决,也没有反对,只是众人都点了头,会议自然散了。
老秦出了门,点上一支烟,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哥在一边捡烟灰缸里的烟头,一边叹了口气:“人啊,终究是往眼前看。你说得再对,没看到米下锅,谁都听不进去。”
他顿了顿,又笑了笑:“不过你能撑住,别人慢慢就得跟上。”
李向东没吭声,只是站起身,拎起椅背上的夹克,走到窗边。
阳光从半开的百叶窗斜斜照进来,洒在地上。他望出去,厂区外那块闲置的砖楼地皮静静躺在那里,围墙残破,二楼窗户有一半玻璃是补的塑料布。门口挂着一条“招租中”的红布条,风一吹,飘得半空起伏。
罗燕走过来,在他身侧低声道:“你是真的想建房?不等他们点头就打算自己干?”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看着那块地,目光一点点凝住,语气不急,却极沉:
“这片地他们看不懂,但我看得很清楚。”
他转过头来,眼神像初春午后不动声色的太阳,表面温和,却蕴着一层不容动摇的火。
“他们慢,可以慢,但我不能等。”
窗外远处,一辆卡车正好从巷口拐进来,扬起一阵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