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川脚步微滞,侧身望去。那巷子深不过五丈,两侧铺面屋檐几乎相抵,只留一线天光。
靠东一家是兵器铺,门口悬着半扇铁胎弓当招牌;靠西一家却是收荒货的,门楣上挂着“山海遗珍”四字,墨迹剥落,只剩“山”“珍”二字倔强地亮着。两家掌柜隔着巷道,鼻尖几乎顶着鼻尖。
东首那位身材魁梧,须发戟张,手里高举一块巴掌大的铁片,边缘参差,像是从什么巨大器物上生生掰下来的。铁片在灯下泛着乌沉沉的光,既无符纹,也无灵气,却奇异地将周围灯火吸进去三分,显得那片阴影格外黑。
“睁大你们的狗眼!”魁梧掌柜声如洪钟,“我赵大锤明人不说暗话,此物出自洪荒深处‘陨星坑’,我亲叔伯一行十一人,就回来他一个!那坑里金铁皆化,山石成糜,独这铁片半点不损!不惧水火、不蚀风雷,难道不值一万?”
对面马大胆瘦得像根枯竹,闻言嗤笑一声,从袖里摸出块形状相似的残片,啪地拍在柜台上:“巧了!我这块也是‘洪荒深处’,还是我家祖传的!客官您瞧——”他故意把残片往水盆里一丢,水花四溅,残片果然不沉不浮,像片枯叶漂着,“瞧见没?非金非石!我也不黑您——六千灵石,拿走!”
赵大锤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马大胆,你拆我台?好!客官——四千!我赵大锤不为赚钱,就为争这口气!”
马大胆嘿嘿一笑,正待再压价,人群里那穿灰布短褂的主顾却一缩脖子,像条泥鳅似的钻出人缝,眨眼便消失在横街灯潮里。
“跑了?”赵大锤一愣,旋即暴跳如雷,“都怪你!”
马大胆却浑不在意,掂着残片冲四周吆喝:“诸位明城的老少爷们作证!一千灵石!一千!谁要——”
声音戛然而止,巷口的风忽然停了。
赵大锤的拳锋离马大胆的脸只剩半寸,拳背青筋迸起,像一条条将欲破土的紫黑色蚯蚓;马大胆的指节也捏得发白,袖口滑落的残片在最后一缕夕照里闪了闪,便被“咔哒”一声收进墨玉镯里。
两人的呼吸粗重,带着铁锈般的火气,几乎能听见空气被撕扯的裂响。就在这拳肉将触未触的一瞬“嗒”的一声,极轻的一声,像有人用指尖叩了一下青瓷茶盏。
李忘川已立在二人之间。青衫儒袖无风自敛,仿佛方才那一声只是错觉。但赵大锤与马大胆却同时僵住:拳头停在半空,手腕被一根看似随意搭上的食指压住;马大胆的肘弯亦被另一根指尖抵住,像被一枚寒钉钉进骨缝。
那一瞬,两人只觉天地骤静。耳边所有的市声、人声、锅勺碰撞声都被抽走,只剩自己心跳在鼓膜里轰然回荡——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慢,仿佛被浸入深井。
他们甚至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迟缓流动的声音,像冰层下即将凝固的水。接着,一道温雅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嗓音,在两人神魂深处同时响起:“二位,铁片我买了。莫声张,咱们进店详谈。”
声音落下,指尖同时离开,束缚骤然消失。赵大锤踉跄半步,拳头空挥,带起的风把马大胆的额发吹得扬起;马大胆则下意识护住储物镯,脊背撞在自家门框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两人对视,眼底残存的惊恐尚未褪去,却已极默契地扯开笑脸,马大胆抢先道:“哎呦,大水冲了龙王庙!”
赵大锤搓着手,笑得牙花子发亮,“想起来了,咱俩娘舅那头还连着亲呢,误会误会!”
“可不是!”马大胆接得飞快,一拍大腿,“自家人打什么打?散了散了!”
围观的闲汉们哄笑出声,像被风惊起的鸦群,三三两两散了。仍有几个赖着不走的,被马大胆瞪圆了眼吼回去:“看戏买票了吗?滚!别耽误老子做生意!”
趁这当口,赵大锤已躬身引路,腰弯得几乎折成一张拉满的弓:“先生里边请,寒舍虽陋,茶却是今年新收的‘雪芽’。”
李忘川微一点头,负手跨过门槛。马大胆落在最后,回头朝赵大锤的背影龇了龇牙,却在李忘川侧眸一瞥间,立刻缩了脖子,快步跟上。
巷口外,暮色渐浓。
赢玉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像只急于偷看墙内杏花的雀儿。白瑶倚在小吃摊的桐油伞下,指尖捏着一串刚出锅的桂花糖藕,慢条斯理地咬下一瓣,甜香在唇齿间化开。
“千里眼么?”她拿签子轻敲桌面,声音含笑,“这种铺子禁制最多不过一道隔音符,神识一扫便知。真把自己当小丫头了?”
赢玉被戳破,耳尖微红,却仍嘴硬:“我这不是怕打草惊蛇……”
话音未落,白瑶已放下签子,眸光斜斜掠向巷内:“好了,人出来了。”
赢玉回头,李忘川自幽暗巷口缓步而出,衣角连一丝褶皱都无。赵大锤与马大胆并肩立在门槛内,腰弯得比先前更甚,脸上堆出的笑几乎要溢到青石板上,一直目送他走出十步外,才敢直起身。
赢玉迎上去,小声急问:“难道那东西真是宝贝?”
李忘川摇头,掌心在袖中微微收紧,那里,两块残片正隔着衣料渗出丝丝凉意,像两枚沉睡的星核。
“回客栈。”他抬眼,暮色在他眸底凝成一点幽暗的赤金,“我需要研究一下才能验证我的猜测。”
白瑶不再多问,只是抬手,极自然地替他拂去肩头不知何时沾的一粒尘。三人身影很快融入灯火,像一滴墨落入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寒食前夜的人海里。
客栈上房,灯火被窗棂裁成细长的金线,斜斜落在乌木桌面上。
李忘川背门而坐,一袭青衫褪至肘弯,露出线条分明的前臂。那两截“铁片”,如今该唤它“黑残皮”已经变为了四截,正被他摊在掌心反复翻转。
灯焰映照下,它像一泓凝固的夜色:表面有极细的旋涡状纹路,仿佛被亿万年星尘风蚀;边缘呈锯齿状,却无半点金属冷光,反而像一块被烧焦的古木,深沉得近乎吸附光线。
他用指腹摩挲,触感冰凉而滑腻,既无石质的粗粝,也无金铁的锋利。翠影剑横在桌上,他刚才已经进入了乾坤世界实验了一番,翠影剑的全力一击才将其斩断,可见其坚硬要比那万修道心录还要强上一个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