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虎爷那张写满了这生意做不了的困惑脸庞，陈敢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里没有解释，只有一种看透了一切的笃定。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拍了拍虎爷的肩膀，用下巴朝展会深处指了指。
“急什么。”
“来都来了，好好看看。”
说完，他便像一个最普通的参观者，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在各个展台之间穿行起来。
虎爷一头雾水，只能满腹狐疑地跟在后面。
但他很快就发现，大哥根本不是在看热闹。
他的脚步看似闲庭信步，但那双眼睛，却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正在贪婪地解剖着眼前的一切。
在一个挂着港台品牌服装的展台前，他停下了脚步。
他看的不是那衣服有多时髦，颜色有多鲜艳。
他凑得很近，近到几乎要贴上去，仔细地研究着一件外套的版型。
肩膀的线条是如何裁剪的。
腰身是如何收紧的。
甚至连一颗纽扣的位置，他都反复端详。
随后，他伸出手，在征得销售员同意后，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捻过面料，双眼微闭，感受那布料的纹理和厚度。
他又翻开衣领，去看那缝线的针脚有多细密，商标是如何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缝上去的。
虎爷跟在后面，越看越是心惊。
大哥的眼睛，就像一台最精密的扫描仪。
他正在贪婪地，一寸一寸地，将这些他前所未见的新潮玩意儿，从里到外，从结构到细节，全都拆解开来，然后深深地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虎爷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
心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所取代。
他知道，大哥一定在谋划着什么。
一件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就这样，两人在纺织品展区足足逛了两个多小时。
就在虎爷的腿都开始发酸的时候，陈敢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要出手了。
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丝毫的讨价还价。
他径直走到一个主打牛仔系列的展台前，指着墙上挂着的一件版型硬挺的男士牛仔夹克，对那个穿着时髦的销售小姐说：“这件，要了。”
然后，他又走到另一个以女装闻名的展台，拿起一条裤腿宽大得能塞进两个人，在当时看来简直惊世骇俗的女士喇叭裤。
“这条，也包起来。”
最后，他在一个专卖文化衫的摊位前，挑了三件印着不同英文图案和抽象线条的t恤。
结账的时候，虎爷的心脏随着那几张崭新的外汇券被抽走，一抽一抽地疼。
那可都是兄弟们在金华一拳一脚，一分一毛拼出来的血汗钱！
就这么几件衣服，花掉了他们从金华带来的现金的一小半，足足好几百块！
这笔钱，拿回金华，够给厂里添两台新的缝纫机！
够给手底下几十号兄弟发一个月的奖金！
够做好多好多实实在在的大事了！
可现在，就换来了这几个在他眼里甚至有些不伦不类的纸袋子。
直到走出会场，重新回到外面那个真实的世界，虎爷还沉浸在巨大的心疼和不解之中。
他拎着其中两个纸袋，感觉沉甸甸的。
不是因为衣服重。
是因为那里面装着的，是命。
“大哥，这……这就花了几百块？”
“咱们买这个干嘛？拿回去卖？这牛仔外套，进价就一百多，咱们得卖多少钱一件才能回本啊？谁买啊！”
陈敢拎着几个大纸袋，脸上没有丝毫的心疼，反而洋溢着一种猎人满载而归的兴奋和满足。
他没有直接回和平饭店。
而是在上海繁华的街道上七拐八绕，最后带着虎爷，钻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里。
两人找了一家连招牌都有些斑驳的小旅馆住了下来。
房间狭小、潮湿，只有两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关上门，陈敢拉上窗帘，确定四周只有他们两个人时，他才把那几个纸袋里的战利品一股脑地全都倒在了其中一张床上。
牛仔夹克、喇叭裤、文化衫。
这些在展会灯光下流光溢彩的昂贵衣物，此刻堆在这张泛黄的床单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虎爷看着床上那些宝贝，唉声叹气，一屁股坐在另一张床上。
“大哥，这钱花得太冤了，真的。”
陈敢微微一笑，从那堆衣服里，拿起一件款式最简单的白色t恤，随手就丢到了虎爷的怀里。
“谁告诉你，我要直接卖了？”
陈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只有在算计人时才会出现的狡黠。
虎爷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那不卖，我们买它干嘛？当传家宝供起来？”
陈敢没有回答。
他走到床边，拿起那条深蓝色的喇叭裤，在手里掂了掂。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满脸疑惑的虎爷，脸上的笑容变得高深莫测，甚至带着几分魔鬼般的诱惑。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出了一句让虎爷大脑瞬间宕机的话。
“虎子，你傻啊。”
“我们有服装厂，有工人，有缝纫机……”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充满了蛊惑。
“咱们不能仿造吗？”
“仿……仿造？！”
这两个字，像两道天雷，轰然劈在了虎爷的天灵盖上！
他手里的那件白色t恤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瞪大了眼睛，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陈敢，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
仿造……
他不是没听过这个词。
小作坊里，仿冒名牌香烟，仿冒名牌酒，那都是偷偷摸摸，要被抓起来判刑的勾当。
可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
衣服……这种光明正大摆在广交会里，卖给大城市的新潮衣服，也能仿造！
一瞬间，之前所有的困惑、不解、心疼，全都烟消云散！
那件标价一百多的牛仔夹克！
那条裤腿宽大的喇叭裤！
那几件印着鬼画符的t恤！
它们不再是昂贵的商品！
它们是一个个可以无限复制的，会下金蛋的模板！
虎爷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一股比在咖啡座里听到方便面计划时更加猛烈的电流，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终于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大哥根本就没想过要去跟那些财大气粗的港商、外商在同一个战场上竞争！
他要做的，是偷天换日！
他要用最少的成本，在这间不起眼的小旅馆里，把这些价值几百块外汇券的设计，变成他们自己的东西！
虎爷猛地抬起头，看着陈敢，看着他脸上那副运筹帷幄、智珠在握的笑容。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商人。
而是一个准备潜入金库，将整座金山搬空的绝世大盗！
这里没有商业谈判的彬彬有礼，没有资本博弈的条条框框！
只有最原始，最野蛮，也最有效的江湖法则！
“大哥……”
虎爷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颤抖，他捡起地上的t恤，紧紧地攥在手里，眼神里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我……我懂了！”
“我他妈的……彻底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