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白玉阶梯
鸡鸣声从极远处传来,在阴间化作阵阵涟漪。施文德扶着虚弱的月华站起来,发现张道长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只在原地留下三枚铜钱,排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师父总是这样。\"月华——施文德现在很难用\"孟婆\"来称呼她——弯腰拾起铜钱,\"来无影去无踪。\"
铜钱在月华掌心发出微弱的嗡鸣。施文德注意到它们与阳间铜钱不同:外圆内方,但方孔中隐约流动着水银般的光泽。月华将其中一枚塞进他衣襟:\"含在舌下,登台时能保灵台清明。\"
望乡台就在奈何桥另一端,是座高耸入云的青玉台基,台阶蜿蜒如盘龙。走近了才发现,每一级台阶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些已经模糊不清,有些则鲜艳如新。
\"这是...\"施文德俯身辨认。
\"历代登台者的名讳。\"月华指向中间一级,\"看这里。\"
台阶上赫然刻着\"林月华\"三个小字,墨迹犹湿。施文德伸手触碰,指尖立刻传来针扎般的痛楚——那是月华登台时的记忆:她看见自己死后第七日,施文德的棺木缓缓入土;看见长子摔盆痛哭;看见长孙偷偷将一本《黄帝内经》放入棺中...
\"每个登台者都会留下印记。\"月华拉回他的手,\"别急着读取,保留力气登台。\"
台阶起初还算平缓,但走到三分之一高度时,施文德开始感到无形的压力。每上一级,魂体就沉重一分,像是有人在不断往他肩上加沙袋。
\"正常现象。\"月华喘着气解释,\"望乡台会测试你对尘世的执念。\"
爬到半山腰时,台阶突然变得湿滑粘腻,渗出暗红色的液体。施文德踩上去的瞬间,耳边炸开无数哭喊声——是那些死于瘟疫的镇民!他们的声音交织成网,将他牢牢缠住:
\"施大夫,为什么不救我们?\"
\"你说过会配出新药的!\"
\"我女儿才八岁啊...\"
施文德跪倒在台阶上,魂体因痛苦而蜷缩。月华从后面抱住他,将第二枚铜钱按在他眉心:\"念《净心神咒》!\"
铜钱发烫,施文德下意识念出医者常用来安神定志的咒语:\"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咒语声中,哭喊渐渐平息,台阶恢复干燥。
\"继续走。\"月华搀扶他起身,\"越往上幻象越强。\"
第二节:最后回望
最后一百级台阶笼罩在浓雾中,几乎垂直向上。施文德的魂体已经沉重如灌铅,每挪一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月华情况更糟,作为孟婆的她本不该再登此台,此刻魂体边缘开始出现消散的迹象。
\"你先下去...\"施文德试图推开她。
月华摇头,从怀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色药丸:\"含着,别咽下。\"
药丸入口,顿时满嘴腥甜,但魂体的重量奇迹般减轻了。施文德刚想问这是什么,却被月华制止:\"别问,专心登台。\"
当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眼前的景象让施文德魂体剧震——
整个青林镇如微缩景观般展现在脚下!他能看见自家药铺门前的榆树,看见后院里那口用来捣药的石臼,甚至看见长孙正跪在祠堂里为他上香。视角越来越近,最后竟穿透屋顶,直接看到屋内情形。
妻子\"月华\"的遗体静静躺在灵床上,面容安详。子孙们披麻戴孝守在两侧,几个老病号在门外抹泪。这场景本该令人欣慰,施文德却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因为他看见另一个\"自己\"的魂魄正悬浮在房梁下,茫然望着这一切!
\"那是...我的生魂?\"他转向身边的月华,\"可我明明已经...\"
月华面色凝重:\"阳间的你确实死了,但因长孙做法事召回一魂一魄。现在你看到的是残存的'觉魂'。\"
仿佛印证她的话,房梁下的魂魄突然转头,与望乡台上的施文德四目相对。那一刻,记忆如洪水决堤——
他想起临终前未说完的话是对长孙交代药柜第三格的\"还魂散\"配方;想起自己最放不下的是那个被巫婆害死的女儿;想起月华切指救人的晚上,其实偷偷用那孩子的血在巫婆名册上找到了女儿的名字...
\"现在明白了?\"月华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都有未了之事。\"
施文德想回应,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得踉跄后退。望乡台开始震动,青玉台阶寸寸龟裂。月华死死抓住他的手:\"抓紧!回望时间要结束了!\"
第三节:撕裂之痛
脚下的景象开始模糊,但施文德拼命睁大眼睛,想多看家乡一眼。他看到药铺门口那块\"但愿世间人无病\"的牌匾已经蒙尘;看到自己常坐的那把藤椅空荡荡地摆在院中;看到长孙偷偷抹泪时,袖口露出他亲手系上的平安绳...
\"不!再等等!\"施文德挣扎着向前扑去,却被无形的屏障弹回。月华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别看了!再看你的魂就留在那儿了!\"
但施文德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看见\"自己\"的觉魂正缓缓飘向灵床,似乎想最后触碰妻子的遗体。就在两者即将接触的瞬间,长孙突然抬头,似乎感应到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
\"那是引魂符!\"月华惊叫,\"他要将你最后一魂强行召回!\"
施文德感到一股可怕的拉力,要将他从望乡台上扯下去。他拼命抓住栏杆,魂体被拉长变形。月华情急之下,将最后一枚铜钱塞进他口中:\"含住!\"
铜钱在口中化为铁锈味的液体,拉力顿时减轻。但代价是视野开始模糊,家乡的景象如水中倒影般晃动消散。施文德发出不似人声的哀嚎,指甲在玉栏杆上刮出深深痕迹。
\"让我再看一眼...就一眼...\"他转向月华,却发现妻子正在发生可怕的变化——她的面容在年轻与苍老间飞速切换,时而是在世时的模样,时而是孟婆的形态。
\"月华?你怎么了?\"
\"我...违规了...\"月华痛苦地蜷缩起来,\"孟婆不该登望乡台...阴律在惩罚我...\"
她的魂体开始出现裂纹,如摔坏的瓷器般片片剥落。施文德顾不得再看家乡,一把将她抱起:\"我们下去!现在就走!\"
下台阶的过程比登台痛苦百倍。每下一级,月华的魂体就消散一分。到半山腰时,她已经轻得像片羽毛,面容定格在三十五岁最美的模样。
\"记住...\"她气若游丝,\"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喝...\"
话未说完,她的身体突然化为无数光点,被一阵阴风吹散。施文德徒劳地抓向空中,只握住几缕残留的雾气。
\"月华!!\"
凄厉的喊声在望乡台上空回荡,惊起一群栖息在暗处的冥鸦。它们扑棱棱飞向忘川河方向,像一片移动的阴影。
第四节:破碎重逢
施文德不知自己是怎样下到山脚的。他瘫坐在奈何桥头,手中紧握着月华留下的空瓷瓶。瓶底残留的红色粉末散发出血腥气,他这才惊觉那可能是月华用自己的孟婆精血炼制的秘药。
桥下忘川河水突然翻涌,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浪花推上岸边。是招娣!小女孩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那块白玉坠。
\"施老爷...\"她虚弱地爬过来,\"我找到孟婆大人了...在河里...\"
施文德抱起她冰凉的身体:\"月华在哪里?\"
招娣指向河中央一处漩涡:\"所有消散的孟婆...都会回到那里...\"
漩涡中隐约可见一座水下宫殿的轮廓,无数白衣女子的身影在其中游荡。施文德刚要细看,怀中的招娣突然剧烈咳嗽,吐出一口黑水。
\"你怎么了?\"他擦去女孩脸上的水渍,却惊恐地发现她的魂体正在溶解——就像月华刚才那样!
\"我本来...就不该存在的...\"招娣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平静微笑,\"是孟婆大人...偷偷让我留在阴间...等您...\"
她的小手抚上施文德的脸:\"爹爹...这次...别再忘了我...\"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施文德死死盯着女孩的脸,突然在眉宇间看出了月华的影子——那对微微上挑的凤眼,笑起来时左边有个小酒窝...
\"你是...我们的...\"
话未说完,招娣的身体也化作了光点,只有玉坠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施文德跪在那里,感到一种远超死亡的痛苦。他拾起玉坠,发现背面多了行小字:\"慈航普度,母女重逢\"。
远处传来钟声,低沉悠长。施文德抬头,看见张道长站在奈何桥另一端,身旁是口冒着热气的大锅。老道士的神情既非悲也非喜,只是平静地招手:
\"时辰已到,该喝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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