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初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在书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明远捧着那本泛黄的《山海经》，手指轻抚过书页上微微凸起的印刷字迹，声音温润如玉。
“爷爷，精卫为什么要填海呀？”六岁的孙子苏念远偎在他腿边，眼睛睁得圆圆的。
苏明远顿了顿，眼前忽然浮现出数百年前在翰林院修书时的一幕。那时年轻的皇帝也曾问过他类似的问题：“苏爱卿，古人为何要记录这些不可能之事？”
他回过神来，摸摸孙子的头：“因为精卫不愿后人再被大海所害。她填的不是海，是一份念想。”
手机提示音忽然响起，打破了书房的宁静。苏明远瞥了一眼，教育部群的公告跳了出来——「关于将《文明通识课》纳入全国中小学必修课的通知」。
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多少年了？自从他莫名其妙从庆朝状元郎变成这个时代的大学教授，已经过去了二十五个春秋。那些初来时的不适与惶恐，如今都已化作眼角细纹与鬓间白发。
“爷爷，你怎么哭了？”念远的小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苏明远这才意识到自己眼角湿润了。他想起初到此地时，在图书馆看到孩子们只知玩手机游戏而不识四书五经的心痛；想起他第一次在课堂上讲述古代礼仪时学生们的哄笑；想起那些深夜，他独自伏案，将千年文明的点滴整理成教案的日日夜夜。
而现在，文明课程终于成为了必修课。
“爷爷没哭，是高兴。”他抱起孙子，转了个圈，孩子咯咯的笑声填满了整个书房。
——
教材修订会议上，苏明远的手指轻轻抚过新编教材的封面。《文明通识》四个字用的是他熟悉的楷体，烫金工艺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苏老，您看这里，”年轻编辑小李指着教材中的一页，“您的‘古今生活对照表’被放在第三章了，作为经典案例。”
苏明远颔首，目光却落在会议室大屏幕上正在展示的各地课程实践案例上。
北京的学校用VR技术重现庆朝市集，学生们头戴设备，在虚拟的古代街道上穿梭，为“古代”商品设计现代营销方案。苏明远不禁微笑——若是庆朝的商贾们知道后世的孩子在学习经商之道时还要先体验他们的市集，不知会作何感想。
最令他动容的是西藏学校的实践。屏幕上一群高原孩子正将古老的云雷纹与唐卡绘画相结合，绘制着一幅“文明共生”长卷。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小女孩抬头对着镜头说：“云雷纹是祖先对天的敬畏，唐卡是我们对佛的虔诚，现在合在一起，就是我们对中华文明的敬意。”
苏明远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涌上来，热热的。多少年了，他始终担心中华文明会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断代，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苏先生，您来看看这个。”会议主持人忽然叫他。
大屏幕上显示的是“文明实践学分”系统的实时数据图。数以万计的光点在中国地图上闪烁，每一个都代表一个学生正在进行的文明实践项目——保护方言、记录家族手艺、策划社区文化活动...
“这个孩子，”主持人放大了一个光点，“四川山区的留守儿童，用旧手机拍摄奶奶剪纸的过程，上传到‘文明传承云’。没想到视频火了，现在当地已经复兴了剪纸产业，订单排到明年。”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赞叹声。
苏明远却注意到另一个案例：“这个呢？”
画面切换到一个城市中学的学生团队，他们正在修复老胡同的砖雕。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兴奋地对着镜头说：“我们本来只是想清理这些砖雕，没想到在最里面的墙壁发现了一块清代的店铺匾额！教授说这是研究当地商业史的重要资料。”
苏明远忽然站起身，走近屏幕：“放大那块匾额。”
当画面放大时，他呼吸一滞。
“庆昌绸庄”——那匾额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二百四十年前，他高中状元后衣锦还乡，正是为这家绸庄题写了匾额。墨迹酣畅淋漓，是他年少得意时的笔力。
“苏老，您怎么了？”旁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没什么，”苏明远稳住声音，“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他坐回座位，掌心渗出细汗。跨越二百余年，自己的墨迹竟以这种方式重回眼前，这是何等奇妙的缘分？
——
周末的校园比平日安静许多，苏明远独自走在林荫道上，朝着文学院的老楼走去。这栋红砖建筑有百年历史，墙面上爬满了常春藤。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东侧，推开门，淡淡的书香和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整个学校他最喜欢的地方，仿佛与外界喧嚣隔绝的另一个时空。
书桌上放着一叠学生实践报告，最上面一份的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保护家乡戏曲的实践与思考》，作者是来自江西的一个学生。
苏明远泡了一壶龙井，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慢慢读起来。
报告详细记录了江西某地方戏曲的现状：只剩三位年过八十的老艺人还能演唱全本，年轻人几乎无人愿意学习。这个学生利用寒假时间，记录曲谱，录制视频，组织村里孩子观看演出，甚至开创性地将戏曲元素融入现代流行音乐。
在报告最后，学生写道：“最初做这个实践只是为了学分，但随着记录深入，我逐渐明白了爷爷为什么总是坐在老戏台前发呆。那里曾经锣鼓喧天，现在却只剩下风声。当我将记录的视频给爷爷看时，他哭了，然后笑了，拿出珍藏多年的戏服，一定要教我唱一段。”
“原来爷爷唱的调子，和苏先生唱的《古韵新声》，都是同一个文明的心跳。”
苏明远放下报告，望向窗外。远处现代都市的高楼林立，近处百年校园的红墙灰瓦，两个时空的景象在此刻交汇。
他想起自己刚穿越到这个世界时，一度绝望地认为中华文明已经在这个奇异的时代断了根脉。那些高楼大厦、智能手机、飞驰的列车，无一不让他感到陌生与恐惧。
直到有一天，他在大学课堂上，听到一个年轻人用电子音乐重新编曲《广陵散》；直到他看到社区里的老人组织孩子们学习书法；直到他发现这个时代的人用前所未有的方式保存和传承着文明。
茶香氤氲中，苏明远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日历上。周六，今天是去青少年宫讲课的日子。
——
青少年宫的教室里坐满了孩子，从六岁到十五岁不等。这是苏明远自发组织的公益课堂，已经坚持了十年。
今天他讲的是《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吟诵着，用的是古调。孩子们跟着学唱，稚嫩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一个小女孩举手问：“苏老师，古人为什么说话要唱歌呀？”
苏明远笑了：“不是因为说话要唱歌，而是因为心中的情感太丰富，普通的话语已经无法表达，所以就唱出来了。”
他告诉孩子们，诗经中的每一首都是可以唱的，只是曲调大多失传了。现在人们只能从文字中感受那些情感。
“就像你们喜欢流行歌曲一样，三千年前的年轻人也有他们喜欢的歌谣。”
下课后，一个小男孩磨磨蹭蹭地留到最后，走到讲台前。
“苏老师，我奶奶也会唱古老的歌谣。”孩子小声说，“是她们苗族的歌。”
苏明远蹲下身，与孩子平视：“你能唱给老师听听吗？”
孩子羞涩地唱了几句，音调婉转，带着山野的清新。苏明远惊讶地发现，其中一段旋律竟与《诗经·蒹葭》的古谱有几分相似。
“老师说，学校现在有文明实践课了，我可以记录奶奶的歌谣换取学分。”孩子眼睛亮晶晶的，“我爸爸给我买了录音笔，我要把奶奶所有的歌都录下来。”
苏明远感觉眼眶发热：“好孩子，你一定要这么做。你奶奶的歌，和《诗经》一样珍贵。”
孩子高兴地跑了。苏明远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许久没有移动。
——
教材修订会议的最后一天，轮到苏明远发言总结。
他站在会议厅前方，看着台下那些教育工作者——年轻的面孔，年长的面孔，都带着对文明传承的热忱。
“诸位，”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曾经以为，文明传承需要原封不动地保存过去的一切。”
他停顿了一下，回忆起自己作为庆朝状元时，如何小心翼翼地抄录古籍，如何一丝不苟地遵循古礼。
“但我后来明白，文明不是博物馆里的展品，不是锁在玻璃柜中的珍玩。文明是流动的河，从过去流向现在，再从现在流向未来。它会在流淌途中改变形态，汇入支流，但它的本质不会变。”
他讲述了自己穿越时空后对文明的重新理解，当然，用的是隐喻的方式。他讲到看到孩子们用VR技术体验古代市集时的震撼，讲到听说少数民族歌谣与《诗经》旋律相似时的感动。
“当文明课程成为必修，我们不是在培养文化的继承者，而是在孕育文明的共创者。”他说着，目光扫过全场，“让我们给孩子们足够的空间，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连接过去与未来。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用我们想象不到的方式，让古老的文明重新焕发生机。”
掌声如雷动。
会议结束后，苏明远独自走到校园的湖边。夕阳西下，水面泛着金色的波光。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旧式的锦囊，从中拿出一张微微发黄的纸。
那是他二十五年前刚来到这个时代时写下的，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能回忆起来的所有庆朝典籍目录——他害怕那些经典会在这个陌生时代失传。
现在，他慢慢地将纸撕成碎片，撒入湖中。
碎片漂浮在水面上，如同无数只小白船，随着波纹荡漾开去，渐渐沉没。
苏明远长舒一口气，感觉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肩上卸下了。文明比想象中更加坚韧，它不会因时代变迁而消失，只会以新的形式延续。
手机响起，是孙子念远发来的视频通话。
“爷爷爷爷！”屏幕上的小脸兴奋得通红，“我今天在学校文明课上得了小红花！我教会了同学们玩古代的投壶游戏！”
孩子把镜头转向教室一角，几个小朋友正兴致勃勃地将箭矢投向铜壶，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苏明远的眼睛湿润了，但这次不是出于感伤。
“爷爷，你怎么又哭啦？”念远的小脸凑近屏幕。
“爷爷没哭，”苏明远微笑着回答，“是阳光太刺眼了。”
夕阳确实很好，金红色的光芒洒满湖面，也洒在苏明远身上。他望着远处现代都市的轮廓，又看看手机屏幕上孙子稚嫩的脸庞，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文明的心跳，从来不曾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