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王府。
“殿下,送往各处的年礼都已送到。”
长身玉立,身披莲青纹刻丝鹤氅的男子从廊前的窗口处回头,向着来报信的随从说道,“姜府的可送去了?”
“送到了。”
在得到一个带有指示性的眼神后,小随从识相地退下了。
廊前的风不小,吹起他的发丝,纷飞着,有些落在大氅的风毛上,再飞不起来。
希望他遍寻了好久的小玩意能得到它将去之人的欢心。
大年初一。
姜府。
大年初一,姜府处处张灯结彩,红灯笼高高挂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从北门而进,直走进入,有一条旁种竹林的长廊,贯穿整个姜府,直通到后院的小花园里。
走过第一道廊亭,会穿过一片罗汉松林,一棵最大的罗汉松下,摆着一张墨玉石桌,桌旁方圆一里的苗圃内种满了姜离最爱的玉茗花。
穿过松林,就是姜家平日里见客的前厅,姜舜亲笔题名的苍暮阁,匾额松形鹤骨于其上,朱红正门,古铜环扣,沉稳庄重,门框之上颇有些岁月的痕迹,彰显世家大族的风范。
苍暮阁旁顺着石子路走几步便是姜舜的书房和卧房,此时下人们正各司其职,洒扫、摆放一应事务皆由姜舜身旁的孙管事照看着。
苍暮阁后石阶绵延,青石铺就,通往姜府的后院,便是姜家几个孩子的院落,四个院落的中间设有一处莲花池,足有半里,青廊桥道遍布其上,四周围绕着池边琉璃瓦长廊,连接着府中各院,通往后院时,还需穿过一片很是精巧的假山群,及数个圆弧形拱门。
姜府的正中央有一棵二十多年的桂花树,每逢秋日,金桂飘香,在京中高高的城墙上都能看得到金黄的花朵纷飞,很是有一番秋日美好温暖的感觉。
姜灵瀚的鹤舞堂,匾额星河落雨,坐落在在竹林长廊的西南方,其中还设有一个不小的演武场,这是姜家兄弟平日里最爱去的地方。
姜庭安的雅博馆,匾额文波浩渺,挨着姜灵瀚的院子,坐落在西北方,他的雅博馆里除了书籍就是文房四宝,因此他院中设着专属于他的小书房。
姜霄的院子在二位兄长的对面,处在长廊的东南方,他的院落就简单多了,皓月轩,蕴藏着父母对这个小儿子最殷切的期盼,如同皓月,明朗清逸,他最爱的就是去姜灵瀚的演武场中练武,自己的院落中除了他收藏的各类神兵巧匠,便无其他了。
而姜离的院子就在东北方,背靠着姜府后山的小花园,那是姜离平日里最爱去的地方,小花园里分区种满了海棠、玉兰、银杏,以青砖黛瓦依次隔离开来,很是精妙。
她的院子是母亲亲自题的牌匾,潇湘苑,通往潇湘苑的路上种满了各色花草,若在春天,简直春意盎然,十分令人愉悦。
整个姜府的布局便是这样,其中各类精巧的亭苑、廊桥数不胜数,这是姜离自小生活的家。
此时,在苍暮阁里,一袭红色身影跪拜在堂前,她身着红色镂金百蝶穿花云棉袄,娇俏的垂挂髻正中插着红宝石镂金华胜,两旁点缀着金海棠珠花步摇,随着女子跪拜的动作俯下身子,步摇不可避免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祝爹爹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明媚的女声响在每个人的耳中,大家都是笑意涔涔的,不用说厅旁罗列的三个兄长,座上之人最是笑得开怀,姜离也只跪了一瞬的时间,手中便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喜包。
“多谢爹爹!”
姜离虽然从未缺过银两,但新年之时爹爹亲手给的福禄喜包怎能与寻常银两同日而语,姜离捧了那沉甸甸的红色织锦馕袋站在一旁姜霄的身边。
注意到身边投来的尖锐目光,姜离不由得将喜包塞进了她今日所背的金丝红线莲纹荷包里,且死死地将口封住,并向姜霄处瞪了一眼,意为:休想打我荷包的主意!
姜霄不忿地撇了一眼姜离鼓鼓囊囊的腰间,又摸摸自己的,转过头去,不愿再看。
两小只较劲的场面落在众人眼里,大家都忍俊不禁,姜灵瀚与姜庭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那一抹笑意。
“我可听闻父亲那里可是新得了一把上好的弓箭,也不知道父亲是不是要送给大哥当作新岁贺礼啊?”
听到姜庭安略带些调侃语气的话,姜灵瀚笑而不语,一旁的姜霄却要炸了,谁不知他大哥是用惯了长枪的,家中只有他是爱用长剑和弓箭的,他眼中迸发出巨大的喜悦,带着震惊的喜悦看向自己的爹,想要从父亲的神情中看到肯定。
姜舜满脸都是宠溺,但看向姜霄时,却生怕这小子高兴过头了,就装作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傲娇地将头微微转向另一边,只留了寸余光注意着姜霄的动作,毕竟儿子不必娇养着,所以姜老爹对儿子们地态度并没有哄女儿开心时来的自然,他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你小子,还是你爹对你好吧。
“那把弓箭是我与你徐伯伯自塞北游历时,偶然有缘所得,通体猩红,乃是由当地奇石所制,其弓弦更是得之不易,需由制弦人用当地特殊的技艺,将天蚕丝锻造无数次,形成坚韧无比的天蚕弓弦,且此过程务必只以人力制作,因此对制作之人的技艺要求极高,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得。”
姜舜回想着年轻时的江湖游历,不禁感慨着如今真是年纪大了,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不过看着这几个孩子被他震得一愣一愣的,甚是满足他的征服心。
“因弓弦制作不易,且蚕丝会在锻造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坚韧,因此,那弓弦制作时,匠人们的手往往会变得血肉模糊,当然,制作中难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差错,而导致制作失败,所以,这把弓,便有了自己独特的名字。”
“血煞弓。”
姜霄心中大动,传闻中的血煞弓?就是那个传言中,百年难得一把的神兵利器?没想到他的父亲竟然拥有一把这样绝世的武器。
并且,此时,他即将是这把弓的拥有者。
想到这,姜霄不由得热血沸腾,他看向姜舜的眼神中充满了无限的期待与敬佩。
姜家其余三人并未比他好到哪里去,听到这般神奇的游历经历,对于未曾出过远门的姜庭安和姜离来说,简直是有莫大的吸引力。
姜舜很是享受成为这三个孩子的焦点,他只停下来一瞬,注意到孩子们的表情,又继续打开了话匣子。
“当年,你们的徐伯伯与我约下赌注,谁若是能率先拿到这把弓箭,便能够在我二人之中称大。”
“我说呢,徐伯伯只比父亲大一个月时间而已,为何我们都要叫伯伯。”姜庭安显然也是第一次知道此事,在场的只有姜灵瀚只是会心一笑。
“是啊,当时,我们也只是在一本古书上得知,世上存在着这样一把稀世弓箭,其实并未想到,我们二人中,竟然真的有一人拿到了那弓箭。”
“居然是徐伯伯先您一步?”
姜舜哈哈大笑起来,继而摇着头,摸了摸他一寸长的胡须,言语之间,却都是对当年落后一步的不服气。
“那也是他运气好,你们徐伯伯,武艺高强,从不在其他事上用心,想必,是有些天定的福气在的。”
闻言,姜离跟兄长们一起都偷笑起来。
他们的爹爹啊,此生唯徐伯伯一个挚友,二人更是斗嘴了大半辈子,属实是两个活宝,爹爹这话,不就是在说徐伯伯头脑简单吗?若是徐伯伯在场,定然是会与父亲斗嘴一阵子的。
“这把弓,虽然是你们徐伯伯机缘巧合下所得,我与你们母亲大婚之日,他将这把弓当作新婚贺礼赠与为父,今日,这把弓,就归霄儿所有了。”
说罢,孙管事笑眯眯地奉上早就准备好的弓匣,姜霄简直两眼放光,他大喜地看了看父亲,姜舜笑着给了他一个放心拆,老子不打你的示意,姜霄惊喜地打开匣子,拿出那把传闻中的弓箭细细端详。
只见弓身由玄铁混山间灵石铸造,通体布满猩红色血纹,特制的天蚕弓弦近乎透明,如同白玉,其中浸染着不知何年何月的血丝,早已经过岁月的洗礼,与白玉般的弓弦融为一体,这把弓,很强大,同时也很是邪性。
姜灵瀚,姜庭安,姜离都凑在姜霄身旁,一张张小脸都认真地观察着这把弓箭,由刚开始的好奇转变为震惊,而后,终于,变成羡慕、嫉妒。
“哼爹爹偏心!”
姜离撅着小嘴,偏向一旁,明显已然是生气了。
姜舜看着自己任性的小女儿,只觉得天真可爱,便哈哈大笑起来。
“姜纨纨,我说你别这么没良心啊,父亲平日里送给你多少名贵的华服妆面,那我们兄弟几人,可都没有此等待遇。”
姜霄将自己的宝贝弓箭抱入怀中,一边反驳道。
“只说说你今日所穿戴吧,你这一身袄子可是父亲多日前便千挑万选现制出来的,”说着姜霄还转着圈走到了姜离的正对面,一边细细端详一边振振有词,“单说你头上这华胜上的红宝石,可是上好的鸽子血,是从西域快马加鞭送回京的吧。”
姜霄滔滔不绝时,姜舜一边很是有些做作地点头表示肯定,一边笑着看着自己这几个活泼斗嘴的孩子们。
姜灵瀚和姜庭安只是低头浅笑,很是宠溺地看着这对双生胎弟妹,他们给这个家带来了无限的欢乐。
姜离被姜霄怼得小脸通红,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憋着一股气又将透撇向与姜霄相对的那面,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众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就连平常稳重的孙管事也将脸藏在宽大的衣袖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见姜离实在是有些愠怒了,姜灵瀚宠溺地拍了拍姜离光洁的脑门,想要制止这二人幼稚的斗嘴行为,只见他从袖口中拿出了一个很是新巧的小玩意。
“呐,大哥也有贺礼送予你,收了双份的,就别耍小性子了。”
姜离听到这话,才将头转过来,只一眼,她的心就被姜灵瀚手中的小玩意触动了。
那是一颗像鸽子蛋一般大的夜明珠!
现在是清晨,天光大亮,那颗珠子却在姜灵瀚的手里闪着柔和的光芒,似在吸引着人前去欣赏。大家都被吸引了目光,皆上前一步,想要一观这天工造物的神奇珠子。
姜离走近去,轻轻地触碰了这抹光亮,是凉但温润的触感,是的,她很喜欢。
看着她近乎痴迷的样子,姜灵瀚等人都浅笑着,姜离将那颗珠子宝贝地握在手上,看了一会,终究是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荷包中。
姜霄看着那珠子的光芒,又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弓箭,倒也不是那么羡慕妹妹了。
众人将姜霄的动作神情收入眼底,皆哈哈大笑起来,姜霄在众人的笑声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整个姜府充斥着幸福的欢笑声。
姜离于大笑声中,忽而落下泪来。这样幸福的场面,已经封存在她的记忆里太久太久了,久到,如今重温到幸福的感觉,她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这不就是她毕生之渴望吗?
这不就是人人所追求的吗?
父兄的笑容、平安,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得过现下的圆满?
再也没有了。
她多想,时光就驻留在此刻,让她永久的溺在这幸福的氛围中,她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
新年就这样在欢声笑语里过去了,今岁之烦忧不会留待明朝,除却夜晚的爆竹声实在是太过刺耳,尊贵的相府嫡女被那激烈的声响吵醒了美梦。
姜离已经很久不做噩梦了。
今夜的噩梦与之前不同,在她即将丧命的关键时刻,父兄们尽在身边,鼓励她,保护她, 是一场很有希冀的梦啊。
意识回笼之时,忽觉今夜屋中甚是明亮,寻求光源,原来是那颗夜明珠在墨般的黑夜中散发着莹莹玉光,照亮她床头的一方天地。
她是很怕黑的。
缘于前世被囚禁的一年多,黑夜与折磨总是自天暗下来开始侵袭,她从来没有一天安眠,白日里,若非那小舞师偷偷来看她,她便整日都不发一言。
若漫长的一年时光里,只有苏婉婉不间断的折磨,她断然是撑不住的。
以往每每惊醒,她总是要将晴欢叫醒陪着她,并无其他办法。
今夜,看着这明津津的光,她竟然不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