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西暖阁外间的小榻上，胤禛紧攥着筱悠手腕的力道终于缓缓松开，掌心却是一片濡湿的汗意。他胸膛起伏，黑暗中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荒野里骤然窥见生路的孤狼。
“苏培盛！”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急迫。
守在外间值夜、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苏培盛立刻无声无息地闪了进来，垂手躬身：“主子。”
胤禛翻身下榻，赤足踩在微凉的地砖上，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压迫感十足：“你亲自去！现在就去！带几个绝对可靠、嘴比石头还硬的护卫，立刻出城！去京畿周边所有大些的养牛庄子！尤其是那些世代养牛、几十年没挪过窝的老庄户家里！给爷问清楚！”他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就问他们，还有他们庄子上的老人，有没有谁染过天花的？有没有谁家里大人孩子，因为整天围着牛转，反而避开了痘疫？特别是那些天天跟牛挤在一处的！问！仔仔细细地问！爷要准信儿！”
“嗻！”苏培盛心头剧震，虽不明白主子为何深夜突然对养牛人如此上心，更不知这与天花有何关联，但那语气里的急切和凝重让他不敢有丝毫迟疑，领命后立刻如同鬼魅般退了出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
暖阁里重归寂静，只有里间两个孩子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胤禛依旧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方才那股激荡的热血稍稍平复，留下的却是更深沉的后怕与一种近乎渺茫的、却足以燎原的期盼。他缓缓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向筱悠。
筱悠也已起身，披着单薄的寝衣，静静地立在榻边。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吝啬地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浓重的夜色里无声对视。无需言语，方才那番足以颠覆认知的对话所带来的冲击与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彼此心头。
“睡吧。”许久，胤禛才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等消息。”
筱悠轻轻嗯了一声，重新躺回自己的位置。胤禛也合衣躺下，两人背对着，中间隔着冰冷的空气。黑暗中，胤禛睁着眼，望着承尘模糊的暗影，脑中反复回响着筱悠的话：牛痘、种痘、护身的符咒。荒谬吗？自然是荒谬绝伦！可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牧人、乡野、罕闻的痘疫，却又像野草般疯长，顽固地支撑着这个荒谬的希望。这念头一旦扎根，便如同藤蔓般死死缠绕住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悸动与微光。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点深沉的蟹壳青。里间传来宁楚克一声细弱的嘤咛：“额娘，痒。”
筱悠几乎是立刻就醒了，立刻起身掀开帘子进去。宁楚克已经自己坐了起来，小手正烦躁地要去抓额角。熹微的晨光中，只见她额头上那块倔强翘起多日的深咖色痂痕边缘，竟真的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新生的、粉嫩嫩的皮肤在缝隙下若隐若现。
“别抓！”筱悠眼疾手快地握住女儿的小手，声音带着刚醒的微哑却异常坚定，“乖，再忍忍，让它自己掉下来！”她凑近了仔细看，那痂痕边缘卷起，与底下新肉只连着一点点，摇摇欲坠。
宁楚克瘪着嘴，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痒……好痒……额娘，我难受……”小丫头大病初愈，身体本就虚弱敏感，这点痒意被无限放大，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
“额娘知道，额娘知道。”筱悠心疼地搂住她，一边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一边用眼神示意闻声进来的青黛去取温水和最柔软的细棉布，“很快了，你看，它马上就要掉了。掉了就好了，额娘就给你做金蝴蝶，做最大最漂亮的！”
“蝴蝶……金蝴蝶……”宁楚克抽噎着，被额娘描绘的美好前景稍稍分散了注意力，小脑袋靠在筱悠肩上，身体却依旧因为痒意而微微扭动。
筱悠接过青黛拧得半湿的温棉布，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避开那摇摇欲坠的痂痕，擦拭着宁楚克额角渗出的细汗和脖颈。每一次触碰都小心翼翼，生怕刺激到那敏感的新肉。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迅捷的脚步声，停在暖阁门口。是苏培盛回来了！
胤禛几乎在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就坐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几步跨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苏培盛带着一身深秋清晨的寒气站在门外，脸色因为连夜奔波而显得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惊骇的亮光！
“如何？”胤禛的声音绷得死紧，目光如炬，死死锁住苏培盛的脸。
苏培盛喘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主子！神了！真神了！”他咽了口唾沫，快速回禀，“奴才带人跑了南苑、黄村、庞各庄三个大庄子，专找那些七老八十、一辈子没离过牛棚的老庄户问！起初那些人还懵着，等听明白奴才问的是天花，那些老家伙们……那些老家伙们的眼神都变了！”
他缓了口气，语速更快，带着亲眼见证奇闻的震撼：“南苑村一个叫刘老栓的老头，快八十了！他说他打记事起就在牛群里滚，他爹、他爷都是养牛的！他说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他们那一片养牛的庄子，就没听说过谁家染上天花没了的！顶多就是牛身上起些小疙瘩的时候，人手碰破了沾上点脓水，胳膊上也会鼓几个小包，发两天低热，稀里糊涂就好了！好了就完了！他拍着胸脯跟奴才赌咒，说他小时候就过过这牛瘟，胳膊上留了几个小疤点，自那以后，甭管城里痘疫闹得多凶，他们庄子上的牛倌，一个都没事！”
苏培盛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奴才怕是他一个老糊涂记不清，又连着问了好几家！黄村一个姓张的老太太，她男人就是牛倌，死了快二十年了。老太太说，她男人年轻时也给牛挤脓包时沾过手，胳膊上起过小疙瘩，发热躺了两天。后来城里闹天花，她男人去城里卖牛皮，回来屁事没有！她家几个小子，从小在牛圈里钻大的，个个都壮实，也都没染过痘！庞各庄那边也是这个说法！主子，奴才瞧着，这事邪乎，可，可好像是真的！”他最后一句，带着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颠覆认知后的茫然。
胤禛僵立在门口，高大的身影仿佛凝固成了石像。苏培盛带回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砸碎了最后一丝疑虑！不是孤例！不是巧合！是那些终日与牛为伍的庄户人，用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性命，在懵懂中印证了一条生路！一条他闻所未闻、却真实存在的生路！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的疲惫、愤怒与后怕！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进暖阁里间，甚至顾不得会惊扰孩子。
“筱悠！”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颤抖。
筱悠正全神贯注地安抚着宁楚克，小心翼翼地用湿润的棉布边缘，极其轻柔地触碰着那块已完全翘起、仅靠一丝干皮连接的痂痕。听到胤禛的声音，她抬起头。
就在这一刹那，宁楚克因为额娘的动作和父亲突然闯入的动静，小脑袋无意识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那片深咖色、盘踞了多日的痂痕，竟如同枯叶般，悄无声息地脱落下来！掉在了筱悠摊开的、垫在女儿下巴下的柔软细棉帕子上！
新露出的皮肤，是淡淡的粉色，光洁细腻，只有极细微的一点不平整，在晨光下几乎看不出来。
“掉了！额娘！掉了！”宁楚克也感觉到了，小手立刻想去摸，被筱悠温柔却坚定地拦住。
“别碰！”筱悠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颤，她拿起那块带着痂痕的棉帕，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又迅速看向女儿光洁的额头，眼底瞬间涌上巨大的欣慰和酸楚，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掉了！宁儿真棒！新肉长出来了，粉粉嫩嫩的，好看极了！”
胤禛的脚步也停在了炕边，他看到了筱悠手中的痂，更看到了女儿额头上那片新生的、象征着重生与希望的粉嫩肌肤。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喉头一哽，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俯下身，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极其小心地拂过那片新生的皮肤边缘，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初绽的花瓣。指尖传来的温软触感，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熨帖了他连日来饱受煎熬的心。
宁楚克仰着小脸，感受着阿玛指尖的触碰和额娘温柔的目光，虽然还有点痒痒的，但那种沉重的、让她觉得自己丑的东西终于没有了！小丫头琉璃般的眸子里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彩，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却无比灿烂地笑起来：“额娘！金蝴蝶！要做金蝴蝶了！”
“做！额娘这就开始准备！”筱悠也笑了，眼角微微湿润，用力点头。
胤禛直起身，目光从女儿光洁的额头，移向筱悠含笑的泪眼，最后落在门口垂手肃立、脸上犹带着震撼余韵的苏培盛身上。所有的狂喜、激动、后怕，在这一刻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责任与决断。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清晨的暖阁里：
“苏培盛，立刻去办两件事。”
“嗻！”苏培盛精神一振。
“第一，让你手下最得力、最心细、嘴最严的人，带上重金，去京畿周边，给爷秘密寻访、收购一批正发着那种牛瘟、身上起脓包的牛！记住，要活的，病着的！寻到了，立刻秘密圈到西山咱们那处最僻静的庄子上，派最可靠的人日夜看守！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也绝不许消息走漏半分！”
“第二，”胤禛的目光转向筱悠，带着询问，更带着一种无条件的信任。筱悠对上他的视线，极其轻微却坚定地点了一下头。胤禛收回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拿着我的帖子，去太医院，悄悄请张院判过府一趟。就说福晋身子有些不适，请他来看看。”他顿了顿，补充道，“只请张院判一人。告诉他，事关重大，请他务必轻车简从。”
苏培盛心头凛然，虽不知主子具体要做什么，但那语气里的凝重让他明白，这绝对是捅破天的大事！他不敢有丝毫迟疑，深深一躬：“奴才明白！这就去办！”
苏培盛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暖阁里，晨光终于大亮，驱散了所有角落的昏暗。弘晖也被动静吵醒，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妹妹光洁的额头，小脸上也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胤禛走到筱悠身边，两人并肩看着暖炕上依偎在一起的一双儿女。宁楚克正兴奋地跟哥哥比划着额娘要给她绣的金蝴蝶有多大。劫后余生的安宁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胤禛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只筱悠能听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与前所未有的沉重托付：“此事若成，功在千秋。若不成，你我所言，便如从未发生。”他必须将风险压到最低。
筱悠的目光落在女儿粉嫩的新生皮肤上，又仿佛透过窗棂，看到了那些懵懂中因牛而避开了死神的庄户人。她轻轻握住胤禛垂在身侧、依旧有些微凉的手，指尖传递着力量，声音平静而坚定：
“必成。”